十月中的云梦泽还是热。
溽暑难消,天潮得人关节痒,空气沉闷,呼吸都变得困难。
好在这几天都下雨,才清凉了些许。
雨水比人懂事,只在夜里下,淅淅沥沥连着下了好几天,下完了,每天早上都能吹好久沁人心脾的凉风,河塘里的泥巴味都顺着雨线织了上来。
到底还是中午比较难捱些,正午当头,艳阳高照,清凉的水汽都被蒸成了热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饶岫玉躺在醉仙亭的美人靠上打盹,脸上盖着一顶遮阳的斗笠,肚子上压着一把破蒲扇。
哪里有大中午来挖藕的啊?天气又热又沉都能绊人的脚。
偏偏姚烂柯赶鸭子上架地非让他来,说他就坐在那里干等,闲死,到天眯眯黑才开始挖,也得现在去。就是不能在当地知府特意给他们安排的客栈里吃香的喝辣的,美得闲出屁来。
不仅如此,还不能骑马,顺路的好心农民请小将军坐他的牛,姚烂柯都要拿着竹竿追着他,飞起来敲他的后腰,骂骂咧咧地说他懒得要死,决计不让他坐。
饶岫玉苦不堪言,捂着屁股,嗷嗷叫:“我说我要坐了吗你就打我!!我说了我听你的,我自己走过去!!多远我都走过去!!我没要坐他的牛啊!!我还没说话呢!我没答应啊!!”
姚烂柯也不甘落后:“我要打你的屁股了吗!?你捂你的屁股作什么!?”
饶岫玉:“我这不是想着捂哪里你就打哪里吗?屁股皮厚肉厚,就是该揍的!”
姚烂柯只是哼哼一笑,眯起眼睛,手中竹竿找准了位置。一抛,飞棍一样,还是嘭的一声,弹到了饶岫玉的后腰上。
饶岫玉想都没想,扑到地上就开始嗷嗷嚎。
饶岫玉:“你怎么这样啊!!铜头铁骨豆腐腰,打狼狗都不打腰这里的!!”
饶岫玉躺在地上扑腾扑腾,拧巴着把衣服掀开给姚烂柯看,上面满是紫色叠红色的淤青:“你看看啊!!吓不吓人!?我真的会死的!!”
姚烂柯嗤之以鼻:“死了才好呢!!死了到下去,让你爹接着揍你去!”
饶岫玉:“我爹最温柔了,他可从来没不打我!”
姚烂柯:“哼,别胡说八道了,我告诉你,面色和善的人揍人才是最疼的,揍人那都是往死里揍的,他没打过你,那是攒着力气呢,就等你死了就可以没个停了!”
饶岫玉:“胡说胡说!我看这天底下,就你最喜欢打我!”
姚烂柯突然抬脚,朝饶岫玉迈了一步。
饶岫玉吓得猛地瑟缩了一下,抱起自己的软腹,团成了个团儿。
姚烂柯却只走了一步,又站定了。
饶岫玉还以为这老爷子要给自己一脚。
姚烂柯虽然喜欢打人,但是都是光明正大的打,也让饶岫玉也挺直腰板挨打,还从来没有把对饶岫玉使出拿脚踢拿脚踹的辱没。
姚烂柯:“疼够了没有?”
饶岫玉拿自己的脸擦了一下地上的小石子,最后犟了一下,还是乖乖爬起来,拍拍自己的衣服。
饶岫玉的后腰火辣辣的疼,也不妨碍他一边呲牙咧嘴,一边继续嘴硬道:“一点也不疼!我刚才演给你看呢!你果然不心疼我!!哼!!下次再用力一点!老将军果然是老了哈哈哈哈!!!”
“哼!”姚烂柯唰的一声,扫了一下竹竿儿,饶岫玉条件反射似的,跳开了三尺远。
姚烂柯:“不疼就赶紧去塘边等着!”
竹竿儿在饶岫玉身后挥舞着。
姚烂柯:“一天天的,吃饱喝足了还赖家,能成什么事?!吃了饭就赶紧出去出去出去!!!快滚!!滚滚滚!!!别让我在客栈里看见你!出去找事情做去!!”
饶岫玉:“可是黄昏大家才开始挖藕啊,我现在过去,能干什么?”
又是嗖地一声。竹竿儿绕过饶岫玉的头顶,笔直地插进了饶岫玉面前的土地上。饶岫玉猛地刹住脚。
姚烂柯在他背后道:“不知道干什么?!等你知道干什么了什么都晚了!!不知道干什么就意味着你什么都要干!!快滚!!!滚就是你现在要干的!!你滚还是我让你滚!!??”
“我滚我滚!!我滚还不行吗!!”饶岫玉也是急了,撒开丫子就往藕塘跑。
农夫养的老黄牛有些岁数了,挪起步来和它的远方亲戚蜗牛老兄差不多,农夫被迫看了鸡飞狗跳全程,有些心疼地望着饶岫玉的背影,对姚烂柯道:“姚将军啊,是不是对这孩子有点太狠了,他才多大啊。”
可见,姚烂柯平日里也并不是一个目中无人、盛气凌人的人。
姚烂柯叹了一口气,嚓,将插进土里的竹竿儿拔了出来,道:“能有什么办法,哎,小岫玉生的时候不好啊,七月十五,鬼节,一出生四周八方就是一片鬼山鬼海。”
姚烂柯:“他的爹娘饶平和月儿当初要生他,本是想把他带到盛世里享福的,胎里就是这么盼着的。‘月儿湾月儿湾娘的孩儿笑弯弯,如玉如月云生烟娘的孩儿金屋檐’。月儿经常这么给他唱。这孩子,听着太平盛世的笙歌和纸醉金迷的碎响出生的,一脸的笑模样儿,第一声哭喊都像是笑哭的。永远吃不着苦的样子。谁能想到会一肚子的甜香美梦怀出来的孩儿,刚进了人间,世道就全变了呢。”
农夫可想不到姚烂柯的脑子里去,真情实感地道:“管他什么世道,孩子到底都是孩子,谁家的孩子不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姚烂柯:“是啊是啊——”
姚烂柯:“小孩子在会说话走路之前,是最定秉性的关键时期,他爹娘教不了他吃苦,又走得太早,时间不等人,我必须狠下心来教他坚强,他也必须坚强,有些事,非他不可……这是天定的。”
刚挨了打,又一路地猛跑,刚到了藕塘边上的醉仙亭,饶岫玉感觉自己真的要顶不住了,脑袋晕的厉害,全身的筋骨像是被人找到了头的毛线球,一秃噜就抽到了底。
实在受不住,饶岫玉赶紧解开脖子上系着的帽绳,爬到空无一人的美人靠上瘫着,将斗笠往下一拉,蒙在脸上。
人一旦平静下来,就会不由自主地顾影自怜,饶岫玉登时觉得自己疼极了,也可怜极了,竟然闷在斗笠里呜呜地抽泣起来。
在姚烂柯面前他从来不掉眼泪,好像那些眼泪怕那姓姚的老阴差似的,一离了姚烂柯,眼泪们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顺着眼尾一路流进了耳朵里。
自顾自地哭了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咳呃!”
也没睡一会儿,就被堵在心口的一股气淤呛醒了。
“咳咳咳咳咳咳!!”
扑通一下,他直接将自己咳翻到了地上,咳了个痛快。
咳了个情真意切,痛彻心扉,他揩了揩湿润的眼角,像是演够了似的,默默爬起来,看了一会儿荷叶亭亭的塘子。
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饶岫玉一把掀开自己上衣,扭着身子看了自己的后腰一眼。
刚才还十分骇人的淤青,竟然不见了,只留下了一片浅棕色的残迹。饶岫玉知道,不消多久,这些痕迹也会没有的,他的皮会和新长出来的一样细嫩。
饶岫玉放下了衣服,塘子里飞起了一只白色的水鸟,他慢慢呼了一口气。
…
“弓大人怎么来了也不提前知会在下一声,我们都没来得及好好接待。”
知府朝弓行藏行了一礼,从马夫那里接过缰绳,亲自帮弓行藏的马车牵马。
弓行藏:“来了也没什么大事,这时节好,正好是还没冷又有洪湖粉藕吃的好时候,百姓正忙,怎么好麻烦你们?”
“弓大人亲自来,怎么不是大事!?”知府纠正道。
知府:“不过还来的及,前几日姚老将军也来了,眼下还没走,大家得空了凑一桌一起聚一下也是好的!”
弓行藏有些意外:“姚老将军怎么来云梦了?”
“说是哪个山上又有土匪冒头了。”知府道:“姚老将军自打不在军营做头把交椅了,就天天带着饶家那个小儿满大梁练法,哪里危险就往哪里窜,来我们云梦只是路过。”
弓行藏:“那孩子也来啦?”
知府:“是啊是啊,天天跟着我们挖藕呢哈哈哈哈哈哈,别看他年纪小,可能干了,一脚深一脚浅地都不妨碍他淌在水里拖着一船的莲藕满河塘地跑。”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弓行藏被可爱笑了:“我在路上还和忱儿说起他呢,这么有缘分,在这里都能碰上头。”
弓行藏朝身后的车帘瞄了一眼,刚才还合得死死的两片帘子,被人悄咪咪地拉开一条听墙角的小缝儿,见自己被抓包,那道小缝儿才啪嗒一声合上了。
知府看见了,指了指:“二公子也跟着来了?”
弓行藏笑着点点头。
“哎呦!那可太好啦!”知府连连拍手:“小岫玉在这儿,天天喊着没人跟他玩呢!”
弓行藏:“云梦不缺小孩儿玩吧,怎么还没人跟他玩呢?”
知府摇摇头,无奈地道:“姚老将军管的严呢,老让他大白天里跟着大人们去干活,天黑了小孩都被亲妈喊回家吃饭了,姚老将军更不可能让他跟着去别人家去了,一来二去根本没什么机会玩。可把他给闷坏了,天天见着人就喊冤呢,姚老将军可没少因为这个揍他,那小子皮不厚嘴却硬的吓人,揍的我都不敢看……”
知府感觉自己光说着都能想起那盛况了,赶紧换了话题:“二公子来了正好晚上回去和小岫玉玩玩哈哈哈哈哈,他俩之前见过吗?”
弓行藏笑着,反手一把扯开了车帘子,弓不嗔缩帘子后面偷听,差点没扑空了掉出来。
弓不嗔欲盖弥彰地行礼:“大人,父亲。”
弓行藏:“忱儿,知府大人问你呢。”
弓不嗔:“没见过,只在学堂听夫子说起过饶岫玉聪慧无比。”
弓行藏解释道:“小将军比忱儿大一岁。不一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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