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钵是用黄铜制成的，配合特殊的钵锤，回音悠长。江荼感觉像是被重锤敲在了脑袋上，眼前的一切暖色的光团消失，看到的一切都成了重影，并且在顺时针旋转着。她能看到彭悯的嘴开开合合，但嗡嗡的耳鸣声让她听不真切他在说什么。等她终于从那种重度眩晕的感觉中找回肢体的控制权，抬手一摸，她流了好多鼻血。
彭悯从冰箱里拿出冰块，拿毛巾一裹，直接敷在了江荼的鼻梁上。
鼻血渐渐止住，江荼沸腾的脑子终于冷静了下来，此刻她全身的血色都褪去了，皮肤惨白得像是泡了几天的福尔马林，衬得她鼻子和下巴上的鲜血分外夺目吓人。
彭悯将梵音钵放在了硅胶软垫上，那种让江荼浑身难受的金属共振频率停了下来，她这才看清楚，红噬虚软无力地软倒在桌面上，而那只母鸡……
那只母鸡死了。
它的皮毛和外形还是完好的，只是腹部瘪了下去。
彭悯拿手术刀剖开了鸡的腹部，翻查了一下，它肚子里不仅少了未能成形的鸡蛋，还少了一多半的内脏。
“你失败了。”
“你手怎么了？”
二人同时开口。彭悯楞了一下，看向自己左手钢笔扎出来的豁口，他手上的血不比江荼的少。彭悯拿厨房纸巾摁住伤口，不甚在意地说：“一点小伤。”
江荼的关心让彭悯的口气稍有软化，他皱着眉头说：“你刚刚很明显被红噬抢去了主导权。这样不行。”
江荼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个梵音钵：“你什么时候搞了个这个东西，威力好猛……”
“红噬有弱点，这是好事。我们可以利用它的弱点来驯化它。”
江荼勉力张大眼睛：“……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如果我一直控制不好红噬，你就要一直用这个金属钵子对付我？”
难道她是什么要被法海收走的妖怪吗？
“你先搞清楚，到底是你怕金属共振，还是红噬怕？”彭悯说，“如果你现在不忍下这些，那么红噬就会得寸进尺，利用你的躯壳去猎食活物！你要做一个临驾一切的高等动物，不要被低级的**驱使。”
江荼看着软软伏倒在地一动不动的红噬。
“……你说得对。”江荼用毛巾擦去了脸上残留的血迹，“再来！”
“……休息一会吧。我也没有这么魔鬼。明天我给你拿点补血针剂来。”
趁着休息的空档，彭悯仔细检查死鸡的腹部：“红噬扎进去的口没看到，只有手术刀的切口，和上次的蛇蜕一样。红噬吸食活物，会保持外表皮的完整。”
“内脏缺失，但连接内脏的血管却是完整的，没有造成破口。”彭悯非常兴奋：“也许是红噬一边吸食，一边还能分泌出治愈性的物质，这能让它的猎物尽可能的保持活性。”
“我要把这个样本拿回实验室分析一下……”
彭悯研究得非常投入，江荼则在专心养神以尽快恢复，他们二人都没有注意到，被梵音钵振落在地的红噬，又慢慢地活了过来。
红噬不复之前血红圆润的质感，干瘪得像火锅店里洗过的鸭肠。它无力地在地上蠕动，但却能循着味朝着离它最近的血滴迈进。
一滴、两滴……红噬将滴落在地的鲜血吸食干净，随着管腔将吸食的鲜血送回江荼体内，她猛地瞪大了眼。
她的脑海里，涌进了奇怪的画面。
她似乎变成了小孩，视野矮了许多。她被人牵着，左臂上戴着黑袖章。
她看着灵堂里穿着黑衣的人们鞠躬，献花，然后过来跟他身边的大人握手。
灵堂上挂着的白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沉痛悼念彭敬声同志”。
牵着男孩的人俯身和她说话，青春俏丽的脸庞梨花带雨。
这张脸，分明就是少女时期的彭颖。
她这是……看到了彭悯的回忆？！
“那个……”江荼抬头看着还在专心检查鸡腹部的彭悯，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直说：
“我刚刚好像看到你的一部分回忆了。”
彭悯停下了手里的事，转头看向江荼。他的两锋眉毛蹙着，凤眼凝出凌厉的冰霜，脸色非常难看。
“你看到了什么？”
江荼感觉此刻彭悯的状态就像是冻土下的岩浆，只要给他一丝裂隙，他的愤怒就会喷涌出来将她烧成焦炭。
她难得有些窘迫地解释：“我，我就看到一点，应该是你的亲人过世的悼念会……彭敬声同志的，还看见了还是个少女的彭颖……就这么多，没了。”
“……是我的父亲。”
“啊？”
“我说，彭敬声是我的父亲。”彭悯别过脸去，再转过来，他又是那副生人勿近，冷冰冰的模样，“你是怎么看见的？”
江荼一指地上还在慢慢蠕动吸血的红噬：“它……它刚刚可能吸了你掉在地上的血。”
彭悯下意识抬手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他将沾了他血迹的厨房纸巾攥得更紧了些。
江荼抢在彭悯开口前，把彭悯可能想知道的都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能看见你的回忆了，画面很清晰，我像是附身在那个时期的你身上了……就是我变成了你。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她也吓到了，正养着神，画面突然穿越到了灵堂，人还矮了一大截。
……原来，彭悯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那么小，都没有到彭颖的腰。
彭悯:“……这或许，是个有趣的发现。”
“人的血，或者说，含有人的基因信息的东西，记录着这个人之前的回忆。我之前从来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
彭悯在自言自语的时候，全程背过身，没有让江荼看见自己的脸。江荼难得地觉出了一丝无措。
彭悯在她面前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引导者角色，但这次让她猝不及防窥见了他幼年的记忆片段。那些记忆片段如此清晰，足见彭悯对这段经历多么记忆深刻。
她想，那么小的孩子，把这些事儿记这么久，心里一定是不好过的。
彭悯的家，他的实验室，他的堂姐和侄女，江荼都接触了，彭悯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但一听说被窥见了回忆，都没有确定回忆内容的情况下，彭悯就生气了。
彭悯将身外物和自己的内心划分得很明白，他不愿意别人窥见自己的内心。
“对不起啊。”江荼小小声道歉。
彭悯没说话，只是在手机上操作了一下，扫地机器人开始运作。
红噬还没有完全恢复，晕乎乎地趴在地上蠕动。江荼连忙将它捞起来挂在手上。她这个造型看起来就像个海底捞的拉面工。扫地机器人将地上残留的血清扫干净，彭悯也开口了。他指着红噬说：
“你还要试着将它更加收放自如。共振是它的弱点，这是个好事，你要让它明白，在它遭遇危险的时候，你的身体可以是它的安全屏障，这样你才能够驾驭它。”
江荼正是觉得对不起彭悯的时候，忙不迭地点头。
也许是此刻的江荼的好态度，也许刚刚那声道歉。彭悯收起了刻薄的尖刺，他皱眉道：“吸食含有人类基因的东西可能会让你窥见他人的记忆。知道了这一点，你还能够坚持吗？”
江荼愣了一下：“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彭悯：“……譬如，一直用经过去基因化处理的肉类来满足红噬。”
江荼张大了嘴巴。
对啊！彭悯不就可以把那些猪肉牛肉的基因破坏掉吗？！
是彭悯一开始提出的解决方案就是吸食人体赘生物，再无其它，她也就以为只有这一种办法！
江荼脑瓜子嗡嗡的，一瞬间好多个念头滑过。
彭悯之前为什么不提出这个解决方案，她完全猜得到。她相信彭悯为了取得更多的试验数据，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一直用保守的方案喂养她怎么能满足彭悯的研究胃口？
彭悯需要的就是她更主动，他想看到的，就是人与怪物共存的极限。
至于他现在不管是出于良心觉醒也好还是什么原因，又提出了保守方案，都不重要了。被人扇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就记吃不记打的人，不是她江荼。
她想她应该是要对彭悯发一顿脾气揍他一顿的，但彭悯可能唯一能提供她想要不被怪物同化的食物来源。
……她还是太被动了，太依赖彭悯了。
红噬在她身上，但她一直在被动地接收信息，才会被彭悯牵着鼻子走。
她艰难地开口：“一直让红噬食用去基因化的肉类的利弊是什么？让它吸食人体赘生物的利弊又是什么？”
彭悯：“你是第一个融合样本，其实我说的，都没有足够的科学论据支持，都是我的猜想。”
“生肉经过去基因化处理，并不是不含基因，而是基因成分低。或许基因信息累积多了，依然会引起变异，但这个过程会长一些。”
“而吸食人体赘生物……你做好心理准备，要背负他人的人生了吗？”
“直面他人的回忆，不一定是什么美好的经历。”
江荼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都要做。”江荼说。
“我什么办法都要试。我要做红噬真正的主人。”
“红噬的任何**与能力，都要在我的掌控下。”
彭悯：“……”
“红噬还有一个弱点，你知道吗？”江荼看着彭悯的眼睛，“它怕火。”
用火烧伤红噬，红噬会将伤害转移到江荼的身体上这一点，就不必说了。
江荼：“要驯服它，除了梵音钵，我们还可以准备一些火。
我们继续。”
彭悯的人生中头一次在与别人的对视中败下阵来。他错开眼：“……好的。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下次，我会准备一些让红噬能够安静一些，遏制它食欲的药剂。以及一些补血剂。”
“你很爱干净吧，这些鸭和鸽子你很难忍到第二天的。”江荼说。红噬已经有了几分红润的色泽，张扬着从江荼的手中升起。“我们继续。”
扫地机器人已经将要打扫的区域清洁干净了，接下来的试验，再没有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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