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其罗讨厌人类的眼泪,她觉得那是最虚伪的东西。
因为人可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把你推入绝境。
她出生于1890年的夏天,父母都是卖山货的小贩,家中有两个哥哥。头几年的时候,家中生意做得不错,还算宽裕,父母待她虽不算宠爱,但也还算关心。
到她十岁出头,靠山吃饭的镇子日子突然难过了起来。
第一年的时候大旱,山上的动植物成片的死去;第二年又频遇山洪,镇子上的人进不去山里,多家农户被山洪损毁;第三年的时候起山火,滔天的火光映红了天空,烧得山里光秃秃的一片;第四年第五年山还没恢复,有人不知从哪捡来野味,没过多久镇上就传起了疫病,一户一户的死人。原本尚算繁华的镇子就这样没落,人人家中日子难过,饿得狠了,不少人卖掉女儿换口吃的。
族中的老人就是在这时提出,这连年的不利是因为得罪了山神,只有向山神献上新娘,才能平息山神的怒火,全镇的人才有出路。
族老地位尊崇,一呼百应,蒙昧无知的人们被鼓动着,开始大张旗鼓地擢选山神的新娘。
聂其罗就是那个被选中的新娘。
族老公布聂其罗中选的那天,母亲默默坐在院子里哭了一下午。十五岁的聂其罗还未长成后来狠厉的模样,稚嫩的少女惶惑地望着母亲,伏下身去,趴在母亲膝头,说:“娘,我不想做山神的新娘。”
一旁的父亲听了怒骂:“选中你是你的福气,你不要不知好歹,多少人想做还做不了哩!”
父亲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族老许诺,若同意献出女儿,会给新娘家中一笔银钱,在这饭都吃不上的关头,这笔钱可让他们一家缓上好一阵,更何况两个哥哥到了年纪,还要娶妻生子。
母亲只是哭,哭到最后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聂其罗心中失望,只觉得荒唐,自古以来,天灾也好**也罢,为何总是叫无辜的女子来承担责任?
祭祀献礼的前一天晚上,聂其罗逃了。
她收拾了简单的细软,半夜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她朝着镇子外面狂奔,心想天高路远,只要留着一条命,她总能活。
然而没跑多久,身后就亮起了燃烧的火把,有人追了上来。
聂其罗是被她的两个哥哥抓回去的。
临近天明,他们将她五花大绑关在柴房,由母亲进来亲手给她换上了喜服。
她奋力地挣扎,撕心裂肺地怒吼,涕泪横流地哀求,父亲母亲始终无动于衷。母亲只是流着泪重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天还没亮,献祭的队伍就来到了聂家门口。他们抬来一顶“喜轿”——四四方方的木框,没有窗,外面还被宽厚的木板加固,钉得死死的,象征性地装饰着几条红绸。
她是被母亲哭着按进“喜轿”的。
她被那“喜轿”抬着走了许久,进了深山,在一处凹陷的深坑前停了下来。深坑前摆着祭台,有巫师在祭台前祝祷。
许多的乡民举着火把站在那里,她的父亲母亲和哥哥也站在那里,看着她坐在那所谓的“喜轿”中,被封上最后一块木板——那“喜轿”就此成为埋葬她的棺椁,看着她被人抬着,扔进了那巨大的深坑之中。
她凄厉地叫声响彻山谷,有群鸟被惊起,乌压压地飞过。
她被困在那为她铸造的棺椁之中,锤烂了双手,撞得头破血流,也没能出得去。随后巨大的落地声响起,她被那冲击力震得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黑暗中醒来,浑身的骨头都似断了,疼得她呼叫出声,稍微一动,口中就有鲜血涌出。那“喜轿”竟也没有摔碎,只裂开些许,叫她能隐约瞧见外面,却仍是爬不出去。
这是一个黑漆漆的深坑,四处都是岩壁与泥石,头顶的天又黑了,但她已分不清时辰。
她的生命在剧痛中慢慢流逝,濒死之际,她哭了。
她在心中祈祷,希望有人来救救她。
如果有人来救她,她愿意付出一切来交换。
然后,她就听见了一声“喵呜”的叫声。
她有些分不清那是不是她临死时的幻想,但她确然看见了一团黑雾落在困住她的那“喜轿”上,然后化作了一只油光滑亮的黑猫。
那黑猫金色的眼瞳微微发着亮,盯着她时仿佛带着无尽的魅惑。
“你想出来吗?”她听见那黑猫问。
她已然发不出声音,只是用力地点点头。
“那就许一个愿望吧。”那黑猫走上去凑近她,语带诱哄,“看见那边的石像了吗?对着那石像许下一个愿望,承诺自愿以你所有的一切来交换,你就能出来了。”
她微微偏过头,模糊的视线中瞧见旁边的壁石旁有一尊青苔色的石像,那石像似女子,又似某种兽类,看上不去并不让人觉得庄严,反倒给人一股森寒之感。
但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叫她来不及多想。
她在濒死之际,许下了长生不死的愿望,以她拥有的所有所有,自愿交换。
许下愿望的那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鲜血往外渗出,流向那尊石像,有淡金色的光芒在这深坑中闪烁,那只黑猫凭空飞起,发出几声怪异而阴森的狂笑,然后倏地朝下向她撞来。困住她的木板如豆腐般被轻易地撞开,那只猫的额头贴在她沾着鲜血的额头上。
“以尔之躯,承吾之咒。”
“授尔长生,以驱昧灵。”
她听见那只猫嘴里呢喃念着咒语,随后,伴随着后脖颈的一阵剧痛,在那阵金光中失去了意识。
聂其罗再醒来时,四周一片寂静。
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然而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依然身处在那个深坑之中,只是视角从原先的那喜轿之中变成了——似乎是那石像所在的位置。
她低下头,见到的果然是一片青苔色。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有凉意从背后升起,觉得手脚都陷入一阵麻木之中。她尝试着往前跨一步,却无论如何都跨不出去——她被困在了这座石像之中。
那所谓的交易,原来不过是将她从一个牢笼转移到了另一个牢笼。
她心中升腾起无边的绝望,愤怒烧得她几乎失去理智。
然而无论她再如何哀号,也没有任何生物出现。这空空如也的山坑之中,只有腐臭的烂泥、各式的爬虫陪伴着她。
那只黑猫骗了她,但她又确然活了下来。
她就这样被囚山中三十年。
第一个十年,她想,等她出去了,她要狠狠地报复那只可恨的黑猫,她想了千百种折磨它的法子,在心中重复上演;
第二个十年,她的恨意开始转嫁到家人身上,她日日诅咒着父母兄长,期盼他们不得好死;
第三个十年,那些爱啊、恨啊都淡了,她只想能出去吹一吹风,嗅一嗅新鲜的空气,晒一晒太阳。
在第三十年的一个冬天,有天她睁开眼睛,觉得后脖颈如火灼一般疼,她向前猛地一挣——竟从那石像中挣脱了出来!
她张口想笑,耳边却传来一声“喵呜”,她抬起手,发现原来人类的手掌变成了猫爪,她竟幻化成了那只骗她的黑猫的样子!
后脖颈火辣辣的痛意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奇怪的意识片段。
那一天,她知道了自己变成了什么——
是山神。
所谓的山神,追溯到古早时期,不过也是如她一般的可怜女子,因为天灾**,承担了莫须有的罪责,被众人诅咒而形成的山中怨灵。
她的后脖颈处,就是转移的诅咒所形成的印记。她临死前所遇到的那只黑猫,将山神的诅咒转移到了她身上。
幻化成黑猫之后,她终于可以离开那座石像,尽管也被限制在方圆百米之内,但有限的自由仍令她感到无比的快乐。
她逐渐发现自己拥有了一些能力,有时候她爬上深坑外的树梢,眯起眼睛,能看清山下遥远的村镇上所发生的一切——有带着刺刀身穿绿色军服的异国人闯入,无数的民众被杀死。
她能看见那些杀人者身上升腾的黑气,有的浓重至极,在身后形成一个深色的虚影。
她知道那叫做昧灵。
万千世界的生灵,有心者即可生虚灵,那是宇宙的本源力量,但人若生出贪嗔痴欲等恶念,虚灵即会被污染,成为昧灵。
她想起那黑猫转移诅咒时所念之咒——
以尔之躯,承吾之咒。
授尔长生,以驱昧灵。
她心念一动,一把黑色的绸伞慢慢在她眼前成形,珠尾处金色的铃铛在响动,她感觉到身体中充满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
从此,她开始以捕灵伞捕获昧灵来获得力量。她开始出没在黑夜,像死神一样,与穷凶极恶的罪徒打交道,抽取他们身上的昧灵。
三年后,她积攒的能量使她能化为人形,脱离石像的桎梏。她终于可以踏出这座困缚了她三十三年的深山,像一个人一样的活着。
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自由了时,诅咒的侵袭悄然而至。
每过七天,血色的字符就会爬满她的身体,像细线陷进皮肉,切割着她的身体,令她痛不欲生。
想要避免诅咒,就必须回到山中,回到石像身旁,然而这跟被囚禁又有什么两样?
这三十三年间,她无数次发誓,只要有一天得以离开,她绝不再受桎梏,她宁可忍受每七日发作的诅咒,也不要永囚于山中。
山神——她觉得可笑。
所谓的神,不过是被诅咒的人类。
世人都以为神是超然外物的存在,拥有漫长的生命,绝世的法力,无所不能。却不知道,它们不过也是一群可怜人,深陷命运的悲剧,得不到救赎。
人们总是祈求神来拯救,可笑 ,神连自己都不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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