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无形对峙尽猜疑

夜仍沉,轻风起,呼过窗拂起竹帘响。

墨玉萋同这歧礼大眼瞪小眼,只觉羞了又羞,脸上红了些许,她将纱布置在歧礼粗糙的掌间,紧张道:“你你你你你…自己缠,我去外边守着。”

歧礼抬眸瞧着,不自觉地弯了弯唇,却被面具掩住,墨玉萋看不见她的神情,也不知这怪人想干些什么。

只见歧礼蓦然攥住她的手腕,她惊呼一声:“你干什么!粗鲁…!莽夫!”

她这吓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死命挣扎着,生怕歧礼对自己做些什么。

歧礼慌乱的将手松开,见她皓腕上隐隐有摁出来的些许红印,她便伸指令人安静,随后又艰难的,一字一句的说道:“小、小姐,安静些,奴、奴是女儿身的…不过、不过身量高了些。”

她抬指,揩去墨玉萋眼角的泪:“小、小姐若不愿,便…便将刀子给奴吧…奴、奴自己处理、处理便是。”

歧礼瞧墨玉萋不说话了,正欲将小刀拿过来,哪知墨玉萋一抽,便推着她的肩,道:“我哪知道…!你…你转过去,梁慎和书蕖姐…都让我来了,总是要做点事的。”

歧礼依言,遂将束腕卸下,褪下墨色上衣,将精瘦的背袒露于她。

瘦脊宽肩,背上覆满了伤疤、血痕,以及多余的绸布——用以缚胸。

血肉与布料粘黏模糊,锈味弥漫,墨玉萋打心底的紧张,拿着小刀刮划着:“要是疼,你就同我说。”

歧礼颔首,便又听她问道:“你一女子,为何束胸?”

她垂眸,看着未脱的长靴,轻声回应道:“这个问题…第二次了。”

“为了…为了活命。”

墨玉萋抿了抿唇,舐去唇齿间的干燥,似乎也并不惊讶,倒是不慌不忙的将绸布摘了下来。

大家都是这样。

都在为了活命而奔波。

没有谁可怜谁的悲惨,只有谁、嘲笑谁的无能。

她并未言语,火烛跳动,映照着她半侧脸颊。

她用手指挖来药膏,轻轻的覆在歧礼的背上,最后再用纱布,替她缠了起来。

“好了,什么第二次?不管如何,哪有那么悲的,跟了书蕖姐,还怕活不了命?把嘴管老实点就好了,”墨玉萋淡声道,她同书蕖姐有几分情谊,从前想着逃,想着跑,是她不信她的好,如今也是被逼的无处可走了,姐姐跟了书蕖,自己如今吃一堑长一智,也算是同歧礼个忠告。

完了事,她便坐在她的旁边,又平淡地问道:“是女儿身便早些说,吓得我要死,装哑巴做甚?”

歧礼咽了咽,不假思索道:“为了活命。”

“也…也习惯了。”

“小姐、小姐早些歇息,奴去打热水来…卸卸疲倦吧。”

歧礼起身就走了,墨玉萋望向她离去的背影,难得的再思忖几番。

*

孟夏傍葳蕤树下疏影,风来便颤,水浅浮荷叶,市街多有几人。

梁慎刚从梦中醒,沈亦伊恰从摊边,采了菜回府。

他听庖厨剁刀声起,便醒了些神,洗了漱,便从楼下瞧去。

沈亦伊见他来了,便放下菜刀,招呼着他:“来来来来,来都来了,帮我烧火,烧火总会吧?”

梁慎故作深沉,瞧着沈亦伊那张名谓“毓凝”的脸,神情似作正经:“看来,我便应该假作睡死的。”

“呵,油嘴滑舌,真死了我可不管,”沈亦伊继续切着手中的菜,冷声回怼道,梁慎笑笑,便拿起钳子,翻动炭灰,夹着堆积的木块伸进炉窖里,燃着了后,又捻起蒲扇轻轻扇了起来。

烟呛得人,他用大袖捂着口鼻,眯眸瞧着,沈亦伊看火起来了,将梁慎赶走,遂架着口铁锅,将菜都倒了进去炒了起来。

“手艺还挺好啊,哪学的?”梁慎随性似的问道,沈亦伊白他一眼:“闲着没事干就去城西去找芜花谈话,我若是不会做饭,长明早就饿死了。”

梁慎摇着蒲扇,轻声道:“那长明又被你打发到哪去了?”

“和歧礼找芜花商量去了,顺带让他去查送她出宫的那小太监,”沈亦伊如此回答道,便将梁慎赶出庖厨:“行了你滚吧,留在这碍眼,倒不如去看看墨玉萋跑没跑。”

梁慎见状,佯装悻悻然无辜模样,退了出去。

他刚踏过庖厨,只听阵阵叩门声,梁慎不紧不慌的走去,打开扉门,便见是燕行越。

梁慎略有诧异,仍还是抱拳躬身一礼:“燕大人今日来所谓何事?尚未通知梁某,梁某惟恐同燕大人招待不周。”

“这是花幼堂的糕点,算作赔礼了,”燕行越颔首回礼,提着这糕点食盒递给梁慎,哂道:“无需多礼,前些日子无梁大人误会颇多,昨日来访,竟不知梁大人并不在家中,便今日来了。”

花幼堂的糕点,乃长京最最难买得到的,也不知他花费了多少心思,亦不知他想做些什么。

讨好?拉拢?又或是真的赔礼?

不好下定论啊…

梁慎如此盘算着,便道:“啊…如此厚礼,多谢多谢。”

他笑意盈盈,弯眸接来:“想必燕大人同梁某亦有话相言,如此,那便请燕大人先行一步进屋坐吧。”

燕行越点首应声,他越过门槛,便府内景象,就同上次来时一般,他状似无意问道:“昨日无朝会,梁大人怎昨日既不在大理寺,也不在府中呢?”

梁慎敛睫,还是隐瞒了事实,笑道:“昨日啊…昨日有了些急事,便去了趟永安郡。”

燕行越瞥眸看看,打量着他的神色,只见他虽笑着,作一副彬彬有礼的像,却如有一道天堑般的隔阂一样,贴不近,识不清。

沈亦伊将将才把饭菜呈了上来,见是燕行越,便毫不犹豫的脆声道:“奴原以为是谁?竟原是燕大人!若是同主上议事,不如便留下,吃一顿午饭吧。”

她笑意盈盈,这会儿倒是跟不记仇似的,梁慎抬首看去,她捋袖于臂弯间,露出一截白皙的藕臂,浅薄的覆着突出的肌肉。

燕行越见状,饶有兴味般,开口问着身旁人:“梁大人这婢女练过武?”

“不过是从小务农清办家务干得多了,”梁慎不慌不忙的回应道,遂慢悠悠地斟了盏茶,递于人去:“这是语茶院新供的乌龙茶,燕大人坐下来说吧。”

沈亦伊垂睫,掩下忖度的思绪,随后不动声色地将臂弯间的袖子放了下来,从厅房内退了出去。

换得了脸换不了身,得亏这梁慎反应快,若是露了馅,总归会让他生疑心。

她心底暗自想到,便上了楼去。

梁慎见她离去,便温声与燕行越谈论道:“燕大人是为楚王殿下之事而来?”

“是,楚王殿下如今被禁足,巡逻之时,有听过他曾骂过几句梁大人,”他看向梁慎,常年发号施令的嗓音有些沙哑低沉,顿如钝刀擦磨过一般:“昨日皇贵妃娘娘被其贴身侍女所伤,不知有句话当讲不当讲,在下瞧那贴身侍女,怎和梁大人这婢女,有些相似呢?”

“若凭长相,世间相像的人多了去了,”梁慎并未动筷,听燕行越如此言论,便知其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似询问猜测,却句句试探,他便轻轻一哂:“梁某府里的婢女可不会刺杀主上。”

“哈哈哈哈哈哈,原是如此,是在下想多了,”燕行越于他的话将信将疑,毕竟同是天涯沦落人,莫名引得主上猜忌,难免有几分同病相怜之心,并未深思多想,便如此放下了:“动筷吧梁大人,再不吃,饭菜可就是要凉了,吃完再谈也无妨。”

梁慎颔首应下,拿起竹箸挑了起来。

长风吹帘,解些了些热意,室内寂静到能聆得到窗外的喧嚣。

饭菜仍热气腾腾,飘着些许热雾,梁慎抬眸,正欲夹菜,便隐隐瞧见燕行越在打量着自己。

是暗暗的轻瞄,以及吃饭时状似无意的瞧。

他到底在打探什么?

梁慎轻一蹙眉,如思忖着什么似的,却又骤而舒颜。

燕行越仅一瞬,便察觉其神色不对。

此人肉素皆食,却素食更多,若非大户门家,食肉少些,一切都确是合乎理的。

可他那皱眉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其性格如何、习惯如何,并未探究,只是将碗中的饭菜吃完,放下筷子,便爽朗笑着,同梁慎说:“哈哈哈哈哈,如今在下不仅欠梁大人一个人情,还欠了顿饭,这婢女手艺不错!改日在下定当还上。”

“不必不必,你我之间,何须算得那样清白?不过小事罢了,”梁慎同他客气寒暄着,却听他突然道:“哎…在下说这话,梁大人可莫要同别人说去。”

燕行越瞧着澄黄的茶汤,就着茶盏轻转,茶水也溅起小小涟漪。

他似感慨道:“在下有时见梁大人,如见故友,遭遇竟这般相似,有时竟升怜惜之情。”

梁慎听言,微微一顿。

他知晓他在牢骚些什么,知道他如今被今上有意冷落,不信他这份忠真。

在点他与楚王一般,如今闹得如此僵硬的关系呢。

“那又如何,梁某的养母,也曾告诫过,身正不怕影子斜啊,”梁慎弧眸轻笑,宽慰道:“自己不虚心,办好了事,便够了,好歹信你的,不过还是慎言,以防未然啊。”

燕行越以茶盖撇去茶沫,不紧不慢的轻啜一口:“那梁大人如此光风霁月,既是朋友,也是饭后闲谈,可能同在下说说…”

“大理寺最近查了哪些事么?”

二人对峙,茶盏被缓缓置下,瓷器碰撞,清脆声如铃叮一般,轻震着梁慎跳动的心。

他缓缓看向燕行越,深沉的眸子里,亦压抑着浓重如墨的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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