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踏枝间

风停得时候,雨终于来了。

别看漫天黑云乌压压的吓人,落下来却是纤丝氤氲,倒像是水汽重过了头的雾。

这种雨最是恼人,一开始还不在意,等回过神来,衣衫上下早就被淋个半湿了。

“这该死的贼老天,临走还跟咱们做对,真可恶!”

迎儿一边骂着,一边搁下两手东西,慌不迭地撑起伞来遮雨。

姜漓两边肩头已经被淋透了,却依旧全无所觉似的,怀里抱着那只狮子猫,一路走到雨地里,又忍不住蓦然回首。

裴府高大的将军门巍然立在那里,可仅仅向里十几步,便是一片水雾空濛,怎么也望不到深远处。

这道门,她从小不知道出入过多少次,早已深印在脑海中,甚至哪块青砖缺了口,哪些铜钉上有锈斑都能说得清楚。

那时候每次离开她总会心心念念,盼着下次再来。

相隔十年,现在又一次从门里出来,这回不是匆匆小别,而是真的要走了。

虽说还有些恋恋不舍的念头,但还会回来么?

到了这个境地,她已经不再存着什么盼望。

眼眶莫名又开始酸胀,那只猫儿不停在怀里“喵喵”的叫着,抬着前爪在她身上轻抚,似乎也能体味此刻的心境。

的确呆不住了,姜漓转过身,从迎儿手里接过两件行李,跟她合撑着伞往前走。

背后忽然有人高声喊起来:“少夫人……少夫人……”

她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裴府的老家院正从那片弥漫的雨雾中奔出来,赶着脚步追到门口:“少夫人且慢,眼看着正赶上来雨,你们这么走怎么行?等老奴先去寻辆车马来。”

听说她要走,裴老太君当即就准了,可是连辆送人的车都不愿派,就算别处找来又有什么意思?

姜漓的心凉了,自然也就看淡了。

“不必麻烦了。”她叫住正要往巷外去的老家院,“城中到处戒严,去哪里寻车马?就算寻到了,也不能通行。反正路也不甚远,我们走一走无妨。”

老家院转回来,满眼求肯地望着她:“那就暂且别走了,等……等公子回来,说不准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转圜?

若等到裴玄思回来,她再也走不了倒是确信无疑。

那样的日子,她还能撑得下去吗?

姜漓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有些事,一旦出了,便无可挽回,郎君和我都心里有数,况且老太君那里都安排妥当了,以后……她老人家和郎君身边也不会少了人服侍,我留下无益,反而还是走了的好。”

她顿了顿,微微欠身:“这么些日子,多承照料,今日又蒙相送,就此谢过了。”

老家院两眼垂泪,跪在地上叩头:“少夫人这话真是折煞老奴,你这菩萨一般的好人,公子他究竟为的什么,唉……真是没福。”

姜漓此刻看不得人哭,和迎儿匆匆告辞而去。

刚走出巷子,雨势便陡然大了些,一簇簇的卷进伞下,衣衫很快就被打得透湿,浸着水越来越重,缠裹在身上,只能拖着步子朝前走。

两人提着东西互相搀扶着,正狼狈不堪,远处忽然传来马蹄践水飞踏的声响。

一辆翠锦罩帷,镶金缀玉的四乘马车迎面驶来。

姜漓瞧了一眼形制,认得是皇族宗室的车驾,怕冲撞了惹出事来,赶忙拉着迎儿向旁避让。

那车驾转眼就到了近处,马步渐渐徐缓,竟在路边停了下来。

雕镂精美的红木前门打开,薛邵廷探出身来望了一眼,脸上起初那点诧异瞬间变为错愕,当即撑伞跳下车,快步走到面前。

“还真的是你,怎么在这里?”

他把伞举过去,遮在姜漓头顶,打量着她,微皱的眉越揪越紧:“赶这么急要去哪?该不会是……”

“我……嗯,不过回家省亲而已,就不劳薛将军动问了。”

姜漓没料到此时会赶巧碰上这个人,自己现在这副狼狈相都被瞧在眼里,生怕他真的问起什么,草草答了一句便要走。

薛邵廷愈发狐疑:“省亲?除了令尊令堂以外,你在京里还有其他亲眷?”

之前话一出口,姜漓也觉出回得不妥,只得改口道:“薛将军误会了,我是说回京以来还没有拜祭父母,安放牌位,因此特地回家一趟,薛将军公事繁忙,不必在意,告辞了。”

赶着这般天气,手上全是行囊,哪有一点去拜祭的样儿?任谁都瞧得出是在敷衍。

她半句也不愿多说,像要落荒而逃,才刚转过身,就被一把拉住。

“若我记得不错,府上原在北面贤和坊,隔着大半座城,似这样走几时才能到?我送你吧。”

薛邵廷攥着她的手腕,侧眸朝路旁的车驾示意:“我刚从宫里来,蒙圣恩特准乘舆驾出入,在城中各处行走都方便些,没有旁人在,不碍的。”

“多承将军好意,不用了。”

姜漓莫名有种受辱的感觉,一刻也不想多呆,撤着身子使劲想把手抽出来。

“这又何必,我只是想帮你,并无他意。”薛邵廷越拉越紧,语声恳切。

“你撒手!”

姜漓挣脱不了,回头瞪着他,冲口吼出来。

这副红了眼的模样是薛邵廷没见过的,一时愣住了,手上那股力道不由自主地卸了。

下一瞬,那条看似柔弱纤细臂膀毫不迟疑地甩开他。

“我之前说过了,请薛将军不必费心在我身上……我的事也不用将军过问。”

姜漓那股子狠劲似乎随着刚才的一吼消失殆尽,淡声丢下这句话,扭头便走。

全身衣衫从内到外早已经湿透了,肩头和手上的行囊越来越沉,脚下也跟灌了铅似的,怎么走也走不快。

“好!你说不过问就不过问,那我即刻差人持军令去唤裴玄思,叫他来管!”

薛邵廷的声音在背后也蓦然高起来。

姜漓身子一颤,霍得转身,见他正大踏步朝车驾走去,忍不住咬牙:“薛将军非要这般逼我么?”

“我也说过了,不是逼你,是帮你,别无他意。”

薛邵廷停步回头,目光忱挚地望着雨中落魄的人。

相隔十来步远,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这时,一旁始终没言语的迎儿凑过来,窃声道:“娘子,从这里回府路还远着呢,奴婢倒是无妨,可你若再淋上片刻,少不得要大病一场,要不……先应了吧,他虽说不是什么好人,但再怎么着,也比那姓裴的强些。稍时我盯着,实在不成还有这猫呢,到时候让他跟刘攸宁一样,也闹个满脸花。”

姜漓怔怔的没了主意。

她不想受这份恩惠,更不想让薛邵廷以为有可乘之机。

或许是因为,自己现在的身份依然是裴玄思的妻子,又或者心里根本就没有放下过任何东西,不然怎么会心痛如割?

可是,为了一个虚名死撑着,又有什么好?

或许这就她的命数,料不到,躲不开,想逃,也容不得你真逃掉。

她看着迎儿那张余肿未消的脸,雨水淋得眼都睁不开了,怀里那只猫也被打湿了,乱糟糟的瞧着又是可怜,又是滑稽。

姜漓慢慢吁出那口气,重新望回对面,眼中一派光风霁月:“那,就多谢薛将军了。”

“些许小事,不必言谢。”

薛邵廷双眸一亮,脸上盈起笑,过去帮忙撑伞提了东西,护送着上了车驾。

姜漓本以为他定然要跟着上来,谁知回头看时,却见他对驾车的宫奴吩咐了几句,便撑着那把伞退到一旁,闪开了道路。

她大出意料之外,隔窗见薛邵廷冲自己挥手作别,车驾走出老远,还站在雨地里目送。

迎儿探头瞧了好久才转回来:“娘子,这个人居然肯避嫌,倒也算不错呢,早知是这样,咱们就不用提心吊胆的提防了。”

“一会是坏人,一会又是好人,在你眼里也未免变得太快了。”

窗外的一切浮光掠影般闪过,姜漓漠漠地望着,打趣似的低叹,又像在喃喃自语:“今天上了这辆车,明日真不知会是条什么路了……”

......

雨果然越下越大。

城墙内的沟渠暗闸一时泄不净,水位眼看着慢涨起来,开始在街市间四处漫淌。

一道狭长的闪电斜斜划过,恰好晃亮了城楼上的高悬的牌匾,“景曜门”三个字的笔画如刀似枪,在高耸的壁垒间蓦然显出几分狰狞的味道。

几百名身着乌锤甲,腰悬利刃的禁军卫士冲过积水横流的青石路,奔向对面的城门。

那边同样是人影幢幢,甲仗森森。

两下里渐渐逼近,剑拔弩张,雨水湿蕴出的泥腥味都忽然显得异常冲鼻。

那些乌甲卫士在玉带河边停下,甲阵中为首的一骑不急不缓的走来。

裴玄思刻意等他过了桥才迎上去,依着规矩行礼:“末将见过大将军。”

“免礼。”

薛邵廷跨在马上打量了他两眼,又四下瞧了瞧,叹声笑道:“裴统军不必搜检,也不必巡城,整日只要看好这扇城门,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呵,如此清闲,真是让本将军好生羡慕。”

这副讥讽的口吻在意料之中,谁都听得出来,但裴玄思却从中品出一丝暗藏玄机的味道。

他一时猜不透,不紧不慢道:“末将职小才疏,只能当此闲差,昨晚是大将军当值宿卫,宫中才安然无恙,末将这点微末本事也才有用武之地。”

明着像阿谀奉承,暗里却直戳对方的心窝子。

又一道闪电袭来,光曳处同时照亮了两张俊朗生威的脸,眉眼间看似波澜不兴,却又杀意凛然的针锋相对。

电光暗去,薛邵廷“哼”声将手一摆:“罢了,陛下口谕,北城防务由东宫六率和侍卫亲军接管,神策军即刻调往南城守备,裴统军,还不快预备换防?”

他居高临下说完,别具况味地横了一眼,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裴玄思凛着两眼寒光转回身,张怀也恰好从邻街飞驰赶到,下马迎面奔来。

“兄长!”

“稍时再说,传令调防。”

“兄长,等不得!”张怀奔到身边,瞪着眼焦急万分,“大嫂今早收拾行囊出府去了,老太君二话没说,张口就准了。”

裴玄思身子轰然一震,像被夺了舍,双眼直愣愣的,半晌才回过神。

“去了哪里?”

“就是北城这边,贤和坊娘家。”

“北边娘家……调令让我去南城,薛邵廷,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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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踏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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