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满官花

姜漓吃了一惊,循声回头,只看到空荡荡的佛堂,除了金身菩萨和层层叠叠的供龛外,什么也没有。

迎儿也吓得直瞪眼,端着胆子走到殿里,里里外外绕了一圈,转回来摇头:“娘子,寻不见人,该不会是……”

她脸色泛白,一副提心吊胆的紧张模样,分明是疑心这超度亡魂的地方不甚太平。

有父母在天之灵护佑,姜漓倒是无所畏惧,但刚才那声响的确怪得出奇,不由让人生疑。

她看迎儿着实有些怕,自己坐了这许久,心绪也静下来了,于是让她拾掇好东西,又在往生牌前拜了几拜,便起身出了殿。

到外面太阳地里一站,迎儿立时长长出了口气,人也活泛起来,心有余悸的抚着胸口。

“好家伙,那一声真吓死我了,莫非这寺里的和尚只顾着要香油钱,做起法事便偷工减料,惹得里面有人不高兴,都生出怨气来了?”

姜漓轻斥了一声,叫她别胡说,随口道:“或许咱们听错了,是耗子偷灯油吃呢。”

转过侧门,来到前殿,远远能看到里面厅堂深阔,佛像一重重的立着,庄严肃穆,正面神台下有名老僧正设坛讲经,其余僧众都坐在蒲团上听讲。

姜漓本来心不在焉,余光轻掠间却瞥见一道气宇轩昂的身影。

是他?

她倏然一惊,刚迈出的步子又退了回来,看廊下偏巧没人,便悄声走过去,倚着在柱边朝殿内偷觑。

人丛里果然有个身着紫色绣纹公服的男子,阖着双眼,在蒲团上正襟危坐。

原来不裴玄思。

姜漓一阵失望,可想想也是,像他那样冷淡不羁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安心坐在佛堂里聆经?

眼前这个人只是身量外形乍看跟他相似,容貌却大相径庭,尤其是脸廓和五官的线条,虽然也算是深刻入理,但却没有一丝沉收内敛的亲和感,淡挑的唇,轻翘的眉,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飞扬高傲。

她觉得没趣,刚想要走,好巧不巧对方恰恰在这个时候突然睁开眼来,聚合的目光正好迎上她。

姜漓一缩身躲到柱子后面,暗悔自己没来由的犯了这个错,也不知那人究竟看到没有,当下不敢多呆,赶紧拉着迎儿走了。

两人做了贼似的,等出了寺门才停下步子。

迎儿拿手拍着胸脯,眼珠子却亮得神采奕奕:“娘子刚才看清楚了吧?”

“什么?”姜漓没听出她的意思,自顾自地顺着气。

迎儿只道她脸皮儿薄:“不就是殿里那位郎君,当真生得好俊!”

“人家俊不俊跟我有什么相干?”

姜漓不由脸上一红,刚才偷看被人家撞破已经够闹心的,没曾想现在还被这丫头调侃。

“不相干还瞧那么半天?”迎儿不以为然,掩着嘴笑,“那郎君人品样貌都比姓裴的强,看服色八成还是在京里做官的,照奴婢看,跟娘子你也相配得紧,嘻嘻……”

就这么几眼,还瞧出人品来了。

姜漓被误会的有些恼,可又不愿说是因为念着裴玄思才看错,只好寒起脸来训斥:“我如今是什么身份,这玩笑开得么?不过听两句经文而已,哪有别的?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打你!”

迎儿吐吐舌,赶忙住了口。

姜漓倒也不是真生气,就是心神不定,虽说已经跑出来了,可还是没来由的惴惴难安,当下催着她快走。

这里地势陡峭,下山的路格外陡,迎儿怕她恍神失足,一道都搀得小心翼翼。

直到山下,姜漓才松了口气。

家奴牵着车迎过来,她踩着梆盘上去,刚揭开罩帷,没留神发髻在门框上刮了一下,插在鬓间的珠花刚巧被勾落,掉在了车轮旁边。

没等叫迎儿去捡,视线里就闯进一道紫殷殷的人影,俯身弯腰拾起那只珠花,两根瘦长的手指捏着递回面前。

看着对方的面孔,姜漓脑袋登时“嗡”的一响。

只是一会儿的工夫,那人居然也出了寺,而且又在这里遇上,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么?

见她愣愣地不接,那人又往近处递了些,彬彬有礼道:“这位娘子的东西,请收好。”

语声温然如磬,正儿八经的京中雅音,还真让迎儿那丫头猜着了。

姜漓回过神,接了珠花,人半蹲在车上很别扭地还礼:“多谢公子。”

“无妨,举手之劳而已。”

那人目光深沉,虽然微笑着,眼底却看不出情绪,只是在她身上打量。

姜漓被瞧得浑身不自在,更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的举动,竟会惹出这么多事来,尴尬颔首轻点,闷头钻进车里。

车轮转动,轧着两道印痕滚滚远去。

那人勾勾手指,招来一名劲装结束的汉子,低声吩咐:“去查一查,这女人是谁家的。”

马车转过巷口,身着紫色公服的背影也消失在人群中。

张怀的眉头反而拧得更紧,“呸”的吐出嘴里嚼了半天的鸡腿骨,从窗前扭回身,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然后随手丢开。

酒碗在桌案上,砸出“砰”的一声响。

座间几个本来醉眼醺醺的卫士同时神色一振,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齐刷刷地正色望过来。

“有京里的点子,传令各营各寨,打起十二分精神,千万别给都尉大人捅娄子。”

众人互望了一眼,领命起身。

张怀等他们各自散去,把酒钱拍在桌案上,身子向后弹起,直接翻出窗外,跨上马背飞奔而去。

……

日头偏斜,天边现出一抹霞色。

城门楼向西的一排窗都开着,渐渐浓郁的金色映满了整间内室,也映上裴玄思棱角分明的脸。

偌大的厅堂里没有任何陈设,他盘膝坐在厅心,面色静如止水,仿佛神游物外,世间的一切都已抛诸在外。

张怀急匆匆推门进来的时候,搭眼就瞧见搁在他身旁的竹笼子。

里头那只狮子猫静静地蹲在里面,仰头望着他,好奇中又带着戒备。

张怀轻悄悄地走过去,等在一边没出声。

半晌,裴玄思双臂展开,交错轮转,然后两手又沉回丹田处,缓缓吐出一口气,头顶冒起淡如青烟的白雾。

他睁开眼,见张怀蹲在一旁,饶有兴味瞧着笼子里猫。

“怎么,你喜欢?”他狭起眸,淡淡的打了腔。

张怀一愣,讪讪地挠头笑道:“哪有,我看个稀罕罢了。”

说着,又一脸奇怪地看他:“兄长,这猫不是你从京里带来给大嫂的么?怎么又放在这,莫非是不合大嫂的意?”

裴玄思的目光也微微下移,垂向身边。

那猫一和他对视,便浑身打了个颤,背上的毛半炸不炸的支楞起来,瞪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惊恐无措地向后退。

他冷冷地瞧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姜漓清丽无伦的面容,当他狠心折辱她的时候,那张小脸上的表情远比这只猫要精彩百倍。

他无比享受这种快.感,但当真将这只猫拎出来,忽然又觉得无所适从,甚至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见他默声不语,张怀隐约也猜到了点,抽了抽鼻子,咂嘴问:“兄长莫怪我多嘴,大嫂从小跟你青梅竹马,官宦人家一等一的好出身,人又是天仙下凡似的容貌,脾气性子也好的没半点说道,啧,我真不明白,你究竟嫌弃她什么?”

他一脸认真,言下之意,若换成别人娶到这样的妻子,定然会当成十世修来的福报,就算不宠上天去,这辈子也绝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裴玄思捋着袍袖,眼底似笑非笑。

这便是不高兴了,张怀常年在身边,最清楚他的脾气,当即收了探究的心思,正色禀报:“薛绍廷那厮到颍川来了,我在南津渡口亲眼看到的,身边还带了不少眼线。”

裴玄思没抬眼,似有若无的“呵”了一声:“来得倒快,可惜早就猜到了。”

“可不,想抓咱们颍川军府治下的把柄,就算他鸡蛋里挑骨头,也别想得逞。”

张怀也跟着笑了两声,转而又皱起眉:“不过兄长也得留心防范着,这厮仗着国公的家世,做着北府禁军统领,还自幼在太子身边伴读,势力非同寻常,要是真有心对付咱们,只怕……”

他说到半截,见裴玄思站起身,走向窗边,于是也跟了过去。

外面暮色如潮,大片大片的云像海水一般漫过天际,流向红日半沉的地方。

裴玄思迎着漫天霞光抻了抻臂膀,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

“国公世子,太子伴读,也不过就是一条会叫的‘狗’而已,这辈子就栓死在主人身边了,好一起好,死一起死,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他顿了顿,唇角微扬:“咱们不一样,区区两千人,一个半月就平定了三镇兵变,全天下六百多军府,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个来,谁看着都眼热,所以咱们要待价而沽,不用急。”

“兄长说得是。”张怀听得连连点头,又问,“薛绍廷那边……”

“在咱们地界上,怕个什么?他愿意藏着隐着,咱们就静静地瞧,什么时候耐不住,找上门来了,再好好招呼他。”

裴玄思半垂眸,好整以暇地搓捏着指掌间的筋骨:“还有什么?”

“呃……”

张怀暗觑他神色,犹豫了下,才道:“其他倒没什么,就是……大嫂今日去甘泉寺祭拜,不巧也被那厮见到了,还帮忙……嗯,捡了珠花来着。”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骨节挤捏的爆响。

裴玄思猛地转头瞪过来,映着夕阳的双眸一片血色浸染。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满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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