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你知道?”
“赵丰求婚前给我打过电话。”在前一天的电话里,赵丰犹豫不决,虞时南建议赵丰喝两口酒再求婚。
虞时南拉开行李箱,取出脏衣服一件件展开往洗衣机里放。华歆靠着门框继续说,“他俩好逗,说话斗嘴跟方言和杜梅似的。”
“方言和杜梅是谁?”虞时南问。
华歆说,“过把瘾的男女主角,演的是当代北京爱情故事。”
虞时南解释说,“赵丰跟孙越不是,他俩是北京人在纽约。Monica的中文名叫孙越。”
这又牵涉到另一部电视剧,华歆问道,“他俩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
虞时南进一步解释说,“不是那部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我说的是字面意思。Monica的父母是北京人,她在纽约出生,是从没回过北京的北京人。赵丰是去留学的北京人。”
“噢。Monica还说你是她的first love。”
虞时南听到后猛地扭过头,眉头紧皱看向她。他猜不准自己的朋友们胡言乱语过什么,更猜不准华歆的想法。他没从华歆脸上看出什么,反而华歆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他觉得自己刚才反应过激,明明没事,自己的反应反而像是坐实了有事似的。他微微低头,用食指和拇指夹住眼镜框,摘下来放在嘴边哈气。他一边擦眼睛,一边问了一个疑惑的“嗯?”
华歆饶有兴致地瞅着他的全部动作,第一次见到他漏洞百出的不疾不徐伪装。她没有发散思维,只是觉得有点诧异。等欣赏够了他的反应,才揭晓下文,“但她的love只持续了三分钟,因为你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对你的爱也随之消散。”
虞时南这时候带上眼镜,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开口替自己辩解。“没有的事。他俩在电话里跟你聊了这些?”
“他俩跟彼此聊了这些,我只是旁听者。俩人喝醉啦。”华歆笑了起来。
虞时南大概知道电话被挂断的原因。
洗衣机的运转声嗡嗡响,将俩人接下来的话都遮住了。
华歆刚才只说了一个,“你……”
虞时南只来得及说,“我……”
“你先说吧。你怎么了?”俩人走出洗衣房,华歆问道。
“我给你带了一本书。”虞时南快步走到行李箱,从里层的袋子里掏出一个袋子,“在书店看到这本双语诗集,便买了。”
华歆接过后,先去掉印有书店logo的袋子,再撕掉包裹书籍的包装纸。
简洁的封面上只印Federico García Lorca,旁边是缩小字号的繁体中文,洛爾迦的詩。她很喜欢。她在大学的时候读过私下流传的翻译本。戴望舒先生的翻译文字很优美,但她一直想要读原版,为了读Lorca,她为此做了很多准备,比如学习西语。
她将书抱在怀里,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要送我会计或者金融相关的书呢。”
虞时南也笑了,“那不会。首先,你现在做的功课是你苏老师布置的。其次,你将来会很有钱,不需要自己做账,到时候可以聘请一个团队给你做账,你只需要会看报表就成。”
“我对数字还是很敏锐的。”华歆低头一边辩解,一边翻看书页,还用西语低声读了一段里面的诗句。
虞时南先前猜测华歆是想问自己跟赵丰和Monica的相识过程,被他送书这个环节干扰之后,她好像彻底忘记了先前要说的话。不过,他猜错了。华歆原本想打趣他差一点成了别人的年少心事,真是罪过,罪过。
此时,华歆沉浸在诗里。虞时南偶尔问一句,“西语学了多久?”
“三年。”她依旧没有抬头。
虞时南夸她,“你很有语言天赋。”
“不及你。你至少会两种方言和两门外语,我的英语和西语都是咣当的半瓶水。”华歆这才抬头。她说的两门外语是英语和德语。
“语言对我只是工具,不是知识。”虞时南说,“西语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工具。所以,你刚才念的那段是什么意思?”
“这是疯女胡安娜的挽歌里的诗句。胡安娜是伊莎贝拉女王的三女儿,是一位很会爱又很不会爱的姑娘,更是一位不热衷当国王的女王。她是一位公主,也是政治联姻的工具。命运意外地使她成为女王,尽管她先后被自己的母亲、丈夫、父亲和儿子囚禁。还有,我一直很喜欢她。”她讲的入迷,脸上带着沉迷文字的陶醉。
虞时南问,“喜欢她什么?”
华歆将手放在书页上,抿了抿唇,思索片刻后说,“她一直在命运加诸的众多身份里抗争。她不喜欢宗教的禁锢,不喜欢政治的算计,不喜欢使人面目全非的利益,她只渴望可以获得爱情和自由。洛尔迦懂胡安娜的挣扎和悲怆。诗人用笔写出了她时而热衷爱情,时而憎恶爱人的真实。”
虞时南说,“可以给我讲讲洛尔迦和他的诗歌吗?”
当然可以。
她讲洛尔迦是诗人母亲的姓氏,讲诗人的出生地格拉纳达,讲诗人的家人们,讲诗人成长过程中对他产生过影响的师长和朋友以及西班牙独特文化。比如南欧吉普赛人的深歌影响了诗人的文字,弗拉明戈的节奏又影响了诗人的韵律。
诗人的诗歌初读起来,带着南欧阳光的明快,细品之后才会发现文字背后的凄凉。
正如顶级喜剧的内核是悲剧,超级明媚的根源是悲怆。
西班牙的吉普赛人早在十五世纪末□□的国王从伊比利亚半岛撤离时便与中东欧的吉普赛人有了很大不同。因为大量没有跟随着国王流亡北非的□□平民为了避免被天主教朝廷驱逐,隐身于吉普赛人群体里一起开始流浪。
音乐和舞蹈,被用来掩藏苦难,从此欢笑和明快成了外显的形式。
这种文化特质影响了诗人,尽管他不是吉普赛人。一道梯子伸向月亮,类似这样的童趣在诗人笔下随处可见,事实上诗人表达的是与空气与大地相伴的是孤寂。华歆说。
虞时南面前这个身着亚麻灰衣裙的姑娘讲述她热爱的文学,她的眼睛里满是星辰,她的身上似乎笼罩着彩色的光芒。
他想,这一刻他理解了为什么华老师可以坐三四个小时不动,听她讲诗歌。如果时间充裕的话,他想听她讲上三四天,不眠不休。
她身上的天真、热爱和执着,不掺杂任何世俗的气息,这是他永远也达不到的境界。这种稀有的特质,也是他心甘情愿想去呵护的。想到这里,他想去认识她知识世界中的那些人们,也想通过她“爱”的那些人们反过来再次认识她。
“后来呢?”虞时南问道。
华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后来。后来诗人死在恶人的枪下。”
她没有去批判那个她不了解的国度和时代,她只是表达了对那个在历史上没有留名的恶人的深恶痛绝。那是纯粹的作恶,与政治无关,跟信仰也无关。
这一刻,虞时南完全怔住了。他四岁那年,第一次目睹到人是可以丧失良知到失智地步。他曾经抱着恶人们的腿求过他们,因为那天的早些时候外婆刚做完手术。幼儿的哭泣和哀求当然撼动不了人心的邪恶。外婆摸着他的头说,不要哭,要相信邪不压正的。他跟在那群人身后,从病房到教室,看着外婆忍者身体的病痛接受了十八次的审判。外婆倒在她曾经讲课的讲台上,不是因为授课累倒,而是被恶压垮了肉身。
从那天起,那群人在他心里是不区分身高、年龄、性别、相貌、籍贯的,统一归为良知丧失的恶人。
一个时代过去了,邪恶既没有彻底压垮正义,正义也没有真正战胜邪恶。恶人没有受到法律的惩罚,而是模糊了过去,隐身于新的时代洪流之中。
唯独他,一直耿耿于怀。虽然他也随大流做一些浮于表面的嬉笑怒骂,也在酒桌的觥筹交错里感叹新时代不错。
虞时南的耳边时不时有嘈杂的声音说那是被洪流裹挟的一批人,他们作恶是身不由己。可是他在心底一直有个声音,不是那样的,人但凡心底有一丝正义和良知,都会使出浑身力气去抗拒洪流对他们人性中恶的那面进行肆意雕琢。
这时候那个嘈杂的声音又说,在巨变的年代,不是所有人都是勇敢的,我们要允许懦弱的人存在。他依然摇头,懦弱不等于良知丧失。
有些东西,自己既不能忘,也不能跟外人说。
二十四年后,他听到一个至善至纯的姑娘用近似平静的语气说那是一群宵小,是虫豸,是不需要给他们寻找任何遮羞布的纯粹恶人。
虞时南突然释怀了。
在初夏的傍晚,在太阳的余晖穿越星空,穿越尘埃,将金色洒在姑娘脸上,姑娘脸上的光芒又照耀到他的周身时,他释怀了。
虞时南想自己是透过眼前人的皮囊看到了对方的灵魂。他终于知道自己遇上华歆,既是命运的心血来潮,又是宿命的苦心安排。
爱上她,不再是因为承诺、怜惜、漂亮这些杂念,单纯因为爱。
1.过把瘾是93年首播,北京人在纽约是94年初首播。
2.我没找到上世纪九十年代香港是否出版过类似的书籍。尽管故事里把小书设置成繁体版,避免误导,特此说明一下。
至于为什么不设定简体中文版本,那是因为国内12年首次出版了简中诗集,译者戴望舒(写《雨巷》的那位诗人)。译者早已过世,他的家人授权出版。事实上,**十年代那批热爱文学和诗歌的年轻人中早就悄悄流传了戴望舒的翻译版本。那时候还有人专门写文章批评过译者对原作进行了过度的二次创作。
3.南欧吉普赛人的故事是一位朋友告诉我的,我没去求证这段历史。不过按照历史的逻辑,故事应该是真的。毕竟在西班牙,天主教势力花了七百多年才收复被□□王国占据的失地。
4.最后,大虞纠结的只是人性之善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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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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