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华歆沉默了一会儿,想趁着这个机会打探这家人认为的虞时南的心理创伤究竟是什么。“外公,我哥他从小便冷脸寡言吗?时老师、虞老师和时安都挺爱说爱笑的。是因为外婆早逝,还是因为他从小没在父母身边长大的缘故呢?”

时外公心里一颤,面上不显。关于小时候,阿南终究还是有选择性地告知小花。如今既然小花好奇,他想由自己亲自揭过去的伤疤或许更合适。

外公沉默了一会儿,默默斟酌措辞。又隔了许久,他才从水果袋子里挑拣了一颗不那么齐整的苹果捧在手心里。

“小花,我给你讲段往事。我尽量客观,你随便听听。我的故乡也盛产苹果。在我十二岁随父母搬家到长沙之前,老家的院子里一直有一棵苹果树,每年都结果。我童年的乐趣,除了识字读书便是看苹果树开花挂果。”

华歆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不过她在外公停顿的时候,搭话问道,“结出的果子也像红富士又大又甜吗?”

“看年景。年景好的时候,结出的果子个个漂亮。生长期的幼果,一怕虫害,二怕冰雹。我十岁那年的夏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雹子。鸡蛋大的冰疙瘩砸在苹果的幼果上。等夏去秋来,苹果熟了。大部分果子,只有一边光鲜亮丽。另一边因为挨过雹子蹂躏,都有明显的伤疤。”时外公举着手里的那颗苹果做演示,“你看这个苹果也有一个疤,这是风雨的痕迹。这些伤并没有随着果实的长大而变小或者消失。”

华歆听到这里原以为时外公要借着苹果讲他自己的往事,心里猜测难道虞时南的心理创伤与外公的腿伤有关。

“苹果的伤痕在皮上,人的伤痕在心上。阿南从出生便由他外婆带在身边。他小时候见过他外婆被人从病床上野蛮地拽拉下来去接受所谓的批判。每一回他都跟在人群后,外婆的每一次尊严受辱都形成了他心底的一道疤。”说到这里,时外公停顿了一下,看向华歆问道,“小花知道阿南他喝药很艰难吧?你一定不知道是为什么。”

华歆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没有吱声,只是呆呆地点头,然后摇摇头。

时外公继续说,“他外婆停止心跳的前一刻钟,人倒在了挨批判的讲台上。那帮正在批判她的人慌了神,他们担心惹上人命官司,怕麻烦。不知是谁,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便开始往他外婆嘴里灌。那群人灌一口,外婆吐一口。这个场景被阿南看在眼里,记在心底,从此形成了心理和生理的应激反射。”

“啊?”华歆赶紧用虚握的拳头挡住了惊呼的声音。

“那是阿南遭遇的第一场雹灾。”

“还有第二场?”华歆问。此时她的眼圈已经红了。

时外公没看她,双眼平视远方,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对。第二场是我施加给他的。”

华歆在外公沉默的间隙问道,“让他去海城念书?”

外公稍显迟缓地摇头,“不是,那最多算一场毛毛雨。他外婆去世,我的腿伤了,改造也暂停了。第二场雹灾是几年后,我打算再婚。”

华歆说不准这个消息在当时对于那个家庭是好是坏。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当年恐怕有一场破坏力巨大的家庭风暴,而掀起风暴的人就是虞时南。“我哥,他反对?”

时外公似乎陷入了回忆,沉吟了许久,才说,“小花,外公其实是懦弱和自私的人。阿南,那年不到十岁。他留了一封信,信里写如果外公决定要忘记外婆,一定要娶新人的话,他会从外公当年爬窗的教学楼楼顶往下跳,让所有人都记住他和他外婆。”

华歆心里又是一惊,“他去了?”

“去了。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在教学楼顶楼的窗户边坐着,怀里抱着他外婆的骨灰坛。”这段话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到了华歆的耳朵里。

从那天起,虞时南很少主动跟外公搭话,尽管外公已发誓不会再娶。不过这些都是快二十年的旧事了。虽然被翻出来的时候,三言两语,语言中性,立场客观。

虞时南来了有一会儿。他也确信外公先前是瞧见自己的。他从长椅的不远处走了过来,打断了听故事的人的思绪。

华歆正听得入神,突然被一道身影笼罩,抬眼后不由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虞时南说,“要去南京谈业务。顺路,便来停一晚。你俩聊啥呢?”

外公没言语。

华歆不得不回话说,“聊苹果上的疤。”

虞时南扫了一眼长椅上的苹果和外公手里的苹果,说,“你们买的苹果哪有疤?”

华歆抿着唇,眼泪完全被憋回去了。她说:“有啊。”

虞时南问:“在哪儿?”

“苹果的心里。”华歆指了指果梗里面。

“心里的疤不叫疤,那是果肉的一部分,甚至是果核的一部分,是经历而已。”虞时南弯腰提起水果袋,说,“走了,回家去,在大树下喂秋蚊子还没喂够。”

“外公,您把苹果给我。”华歆重新背起书包,伸手要接外公的苹果,这样他才能腾出手摇轮椅。

“我推外公走。”虞时南走到轮椅后将塑料袋套在手腕,双手握住轮椅的把手。

外公松开了摇轮椅的手,心里喜悦化作一个“成”字。

进屋之后,虞时南先送外公去洗手间洗手。待他回客厅,华歆问他吃晚饭了没。

“没,下份挂面吧。家里都有什么菜?”

华歆打开冰箱,说,“只有葱姜蒜和鸡蛋。小葱鸡蛋面?”

“葱油拌面吧。我来熬葱油。你去洗苹果。”他说着挽起衬衫袖子接过华歆手里的小葱进厨房。

华歆先给时月办公室拨了电话,询问她和虞老师要不要在家吃晚饭。挂断电话,她提着苹果进厨房,跟剥蒜的虞时南说,时老师和虞老师也没吃呢,你多熬两人份的葱油。

虞锋和时月回来得很快。俩人进家门的时候,时外公朝他们做了手势,让俩人朝厨房瞅瞅。

女儿和女婿没回来之前,他可是听到大外孙喊小花,让她帮自己系围裙,说是油花溅到衬衫上不好清洗。

葱油还没熬好,屋里已经有从厨房门缝里飘散出来的葱油香气。

虞时南挤着半身围裙站在灶台前,翻着热油锅里的金黄葱叶和蒜瓣,厨房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头发和白衬衫似乎也要染上一层金黄色。华歆站在旁边,听他讲着火候应该几何,一勺猪油应该什么时候加。

听者听完后,问掌勺的人,要不要挑战一下加了两片苹果的葱油?

厨师瞅了一眼她手里那块厚厚的苹果切片,说,你把它切两半,丢锅里试试。味道应该不会差。

偷听的夫妻俩人挑眉对视,踮着脚从厨房门外撤离,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回到小客厅的他们跟老父亲一起喝茶吃水果等晚饭。虞锋悄声问岳父,“他怎么周二就跑来了?接人不应该周末再来吗?”

外公说:“明天去南京出差,顺路停留一宿。”

虞锋说:“直接飞过去不更顺?”

时月瞪了虞锋一眼,“你儿子现在有钱,乐意今儿坐一段飞机,明儿再坐一段火车。你既管不住他的钱,又管不住他的腿,还是管住你自己的嘴吧。”

外公放低声音说,“我今儿跟小花讲了一点以前的事情,阿南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了全程。这孙媳妇娶得真好。”

三人不约而同朝厨房方向看去,没再说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底色。有些人的底色模糊些,有些人的底色棱角分明。曾经的苦难不是个体能够选择的,更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性格模糊的那些人,含泪将苦难往肚里咽。唯独棱角分明的那个,非要跟苦难搏个输赢,搏个公道出来。他们心疼他,却又无法劝解和勉强他退一步海阔天空。

虞时南如今这样,是他们仨过去难以想象的。

真挺好的,时月和虞锋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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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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