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講話了,我在烏龍茶裡加了一塊咖啡方糖,味道怪得要命。我又加了一塊,現在難喝得讓人想吐了。我把杯子推到Yuu醬面前,我也坐到他身邊。他在我的示意下嘗了一口,然後他吐了吐舌頭。我們又開始說笑了,我們聊到食物。我說我能儘可能多的說出黃油的種類,無鹽黃油,鹹黃油,植物黃油,草飼黃油,複合黃油,發酵黃油,綿羊黃油,山羊黃油,愛爾蘭黃油,義大利黃油,有鹽黃油,人造黃油。他們並不糾正我,因為他們根本不在我的話裡找漏洞。等我說不出來了,我們另開始聊麵包。我們聊了很多,奇怪的是我們並沒有聊到米和面,儘管我們大米和麵條吃的多。
茶喝完了,我才發覺我已饑腸轆轆。但我不想繼續坐在這裡點份鬆餅或三明治,鬆餅淋上楓糖漿,三明治裡夾煎蛋生菜和火腿。哥哥說,我們走吧。我們依次起身,重新回到路上了。
我們像法國人一樣不用吃東西,散步,頻繁更換伴侶。可能他們早上吃過東西了,我不知道。我想,要是有巴比在就好了,但沒巴比也沒什麼,我們還是走著。我聞著城市的味道,覺得它是那樣陌生,太陽升到頭頂,我被赤熱熱的光籠罩著,心裡不免生出煩悶。現在不是春天,亦不是夏天,亦不是秋天與冬天,時間和天氣一同微妙卡在季節交替的縫隙間,凝固了,不前進也不退後。我們是凝固時空中的幾個小人,我們還在動,那是相對的。
我一時離哥哥近一些,一時離Yuu醬近一些,我左右搖擺,風抓不住我。我仍在他們兩個中間。我一時離Yuu醬近一些,一時離哥哥近一些。我走累了,但還要向前走,因為方向是正確的,可能根本沒什麼方向。哥哥背了我一段路。今天醒來後我第一次閉上眼睛,那感覺很好,我懶在哥哥背上,什麼都不必我憂心。我一生中極少有這樣的時刻,第一次體驗時,只覺得一生都該這樣活。我是什麼呢,我什麼都不是呀,我是女媧用一點泥巴捏成的小孩子,她離開時我還在呀呀學語,幾個人把我拉扯到大,然後我再沒有她的樣子了。我是什麼呢,我又不是山川河流,我又不是土地,我又不是城市,為什麼消耗我,為什麼在我身上起高樓,為什麼給我取名字。哥哥背上,我哭了,眼淚順著他的脖子流下來,他身上出現一道小溪。我親了親他的臉,我說,哥哥我愛你。
沒聽見回答,我又說,放我下來吧。
不知何時Yuu醬從我們身邊離開了,他沒說他要離開,但他不在我們身邊。或許他沒有離開,只是我們看不見他,像黑暗中的影子,緊緊跟隨,但鏡頭不在他身上,誰也看不見。我幻想Yuu離開時的模樣。他平靜地走開了,悄無聲息,比點過湖面的水鳥還要冷。他眼含憤怒,熊熊的地獄的烈火在燒,火中是他的房子和妻兒。他像是挨了一道驚雷,渾身劇烈而快速地打顫,紅顏料的嘴唇褪了色,牆灰一樣髒白。他跑開了。那個可憐的孩子,他以為自己跑得很慢但實際上他近乎於飛行,他跑過那輛車,就像在晨霧中消失的聖母線。
聖母線也就是魔鬼涎。
手上莫名有煙草的味道,我想是鼻腔內有血結痂的緣故。我是通過嗅了嗅哥哥的手來確定這件事的。我們牽手而沒分開,他領著我在走。雖然我知道我在哪裡,但我不知道我在哪裡,我更不知道走的是哪條路。所有路看起來都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是它們的不同落不到我身上。哥哥領著我在走,我試圖脫開他的手,無果,他卻以一份更大的力氣掌控我。他說,離開他,我又能依附誰呢?的確,我的悲哀之處在於沒有別的選擇。特別是在今天,我沒有任何選擇。
突然我想急切吻他,像一個匆促掰開常溫放置一周的菠蘿麵包證明它沒壞的可憐小孩。但我清楚,他想要我的順從多過想要我的吻,於是我沒吻他。我們一路走著,走了很久,太陽快要把我烤化,臉上是淚也是汗。我為什麼哭呢,他握我手太緊了,他弄得我骨頭發痛。
我想一回去就擺脫他,我真的想。我受夠他了,一天之中我會有好幾次嫌惡他。他本不值得我愛,但他是我的哥哥,我無奈何要愛他,就像我無奈何要愛許多人。有時我用一個人去對付另一個人,但歸根究底都是在對付我自己,我明知這個事實卻還去做,我呆傻,就算是我呆傻吧。
我決定一回去就擺脫他,為此我要制定一個周密的計劃。我會先這樣做,再這樣做,再這樣做,然後這樣做,最後這樣做。這計劃完美無缺,我一定這樣做。
回家後我發現巴比死了。有人知道巴比是怎麼死的,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沒人會帶一具屍體上飛機,於是我們這就要離開了。
我跟在哥哥身後登飛機。我低頭踩他的腳印。小時候,最希望是有可靠的腳印為我踩出一條路,指引我,如此我不必絞動腦筋了。現在只剩麻木。
飛機滑行的時候我思考,我命運的艙門是不是關了一下。它是不是又彈開了,在航行間,因此我有分崩離析的風險。我要掉下去,在重力的衝擊下先失去意識,再失去生命,而失去意識恰等同於失去生命,沒有思想,我要這笨重呆化的軀殼做什麼呢,我又不是男人。這想法太可怕,我不敢想下去了。
我的大腦不停止,我要想些別的事。我想到巴比。我想我會忘記巴比。哥哥這時才問我為什麼要取巴比這個名字。我說,當時他們都會錯了意,我取的名字明明是巴閉呀。
哥哥笑了,他說,她的叫聲確實很大很吵人。
我不再看哥哥了,我背過身去哭了。
你看,你看,他是這樣的壞,用一句話,輕而易舉將我戳穿。其實這話誰都可以講,惟獨不要是他,我們是從同一個子宮裡爬出來的呀,我們生來應該相互照顧保護。但他從來沒照顧過我,更不要提保護。
意識到我在哭,哥哥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
我愛你,貼在我耳邊,他說。
我想起成人禮的那個晚上,面前是幾層的生日蛋糕。他從後緊緊抱住我,我聽得見他含有笑音的呼吸聲。我卻哭了,我昂起頭,嘴唇湊近他的耳朵,我說,我愛你呀,哥哥,我永遠愛你呀,我的哥哥。
我用沾滿淚水的臉頰磨蹭他的臉頰,我給他輕輕親吻。他亦回吻我,我們的嘴唇貼在一起。我想就此跟他回到一個人,不需要醫療器械,保守或激進,不需要將我們剖開再縫合,只要我們,我們的嘴唇交疊,一片上一片下,一片下一片上。它回到我,我回到他,我們死時將是這樣,完完全全的一體。有天世界上出現我們的病歷,內容極盡扭曲瘋狂,但無所謂了,我看不到。
我睡著了。不要叫醒我,讓我這樣死吧。
醒來後我們分開,人為或自然。我方知如夢初醒,雖然心口有陣陣針扎的痛,心口下的靈魂卻滾落落墮入一種無盡的迷茫,無依無靠。此刻無論誰來,我都會愛上他。他身形高挑,他短矮粗胖,他面皮乾淨,他昏黃黝黑,他狐疑,他矜持,他自負,他貪婪,他陰晴難辨,他機關算盡。此刻無論誰來,我都會愛上他。
或是她。
飛機落地,我看見小杰。他在人群中,我原想着繞到他身後拍拍他的肩膀,再親親他的臉,但他早就看見我了,這行不通。
我奔向小杰,他張開懷抱擁住我。我問他,你是在等我嗎,你是來接我的嗎。
他笑了,但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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