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摧毁

“皮丘什金?”

“皮丘什金。”

“他的同学,好像是。”

“那是他的初恋吗?”

“不,我不觉得是,但有不少人杀了自己的初恋。”

“比如说?”

“男人,女人……男人和女人。”

阿力没再问下去,“家里有榔头吗?”

“我买了一个工具箱,虽然每次都是家装工人来,但我买了一个工具箱。以防你不知道,工具箱里面有榔头,而工具箱在柜子里。柜子在家里。所以家里有榔头。”

沉默很久,阿力说:“你无需解释那么多。”

空气堵塞一阵子,他们彼此说不出话。

“你会模仿康怡花园案吗?”阿力问,“你觉得你可以把他斩成碎块吗?”

“我曾经是舞蹈老师,在结婚之前,结婚后也做过一段时间,直到我有了小孩。孩子出生后总是我抱着她,一岁两岁三岁,我会一手抱着她一手拎着超大号的购物袋,里面装着乌鸡,还有好多其他的东西,食物,日用品。我很强壮。我可以自己做几乎所有事,尽管那些事不该我自己一个人做。我喜欢他从后抱住我,手掌贴在我的肋骨,那给我一种被托举的感觉。我记得有一年,我们在逛街,我看到橱窗里的一条项链,我转过身,他的位置从在我的侧面变成在我的后面,然后他抱住我,手掌贴在我的肋骨。我永远记得那种感觉。”

“他给你买了那条项链。”

阿宁摸了摸脖子,上面什么都没有,“我可以把他斩成碎块,我可以模仿康怡花园案,但不了。”

“你不会开车,你没有办法把完整的他运到很远的地方。垃圾场、森林、废弃工厂、海边……”阿力说,“约他去山上吧,雨天之后,路很滑很难走,动手时注意不要被人看见。你可以当场就报警,说他是失足跌下去的……”

“他身体很健壮。”

“他是你丈夫。”

“他是我丈夫,我知道。”阿宁说得很顿,“但他知道吗?他知道到一种很深的程度吗?”

“我想到碎木机。”阿力说,“不过那样的话你还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冰柜。”

“碎木机。”

“是。你不能突然买这些,我可以买给你。”

“它们像婴儿车一样容易操作吗?”

“我不知道,我没用过。”

“我知道。”阿宁说,“至少一项。”

“你会因此怪我吗?”

“我不知道。”

“你会怪他吗?”

“我都不怎么能见到他。”

阿力低下头,“那你是怪他了。”

像沉默本身死去一样,他们沉默。于是他们两个人都有罪了,虽然他们的罪过无法被说清楚。坐在各自的椅子上,他们想着各自或共同的事,可能是为了自己,可能是为了对方。

阿宁说:“我不需要他去很远的地方。”

“那么他会发出难闻的味道,在家里,而你的家楼房里,你的邻居能闻见。”阿力说,“或者我可以帮你,约他到某个地方,解决他,把他遗弃在那里,等某个巡逻的警察发现。”

“不。”阿宁干脆地拒绝,又改口,“我还在考虑。”

“考虑?”

“是我自己来还是由你代劳。”

“有什么区别。”

“有很大区别。”

“我想听听。”

“我会尽力解释,但我不确定我能不能解释清楚。”

“我知道了。”

阿宁想了一会儿,“这是个国家,由婚姻搭建的国家,当我想要杀掉他的时候,意味着我想要推翻原有的政权,君主**,资本主义,之类的,我不想提更多了,但我们都知道还有更多。有不同的方式,俄国、法国、德国,这些和我自己动手的性质相同,革命。如果由你代劳,不一样了,可能结果一样,但不一样了,因为我不是自主达到那个结局的。你能明白我吗?”

“我对历史没有很深的情感。”

“我喜欢你的回答,既愚蠢又明智。”阿宁说,“有时我会觉得像你现在这样的男人才是最不具危险性的,从各个方面来说。”

“多谢夸奖。”阿力摇头。

阿宁撕下一块吐司边,阿力盯着空餐盘出神。胃空洞了,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不知要轮到晚餐还是早餐。麻木地坐着,也清楚该思考点平常事转移痛苦,也明白可以借买东西的理由走出屋子,但麻木地坐着,没人要动。阿宁将她那份吃了一半又缺了一点吐司边的三文治推到阿力面前,阿力没推回去,也没有吃的打算。

“吃吧。”

阿力咬了一口三文治,又放下了。

“是凉了吗?”

“没,我不饿。”

“我以前会在面包片上打一个鸡蛋,撒点黑胡椒,再把它们一起放进烤箱,拿出来后在上面叠火腿和生菜,不用开火,很方便。”

“味道怎么样?”

“都差不多。”

“你很会做三文治。”

“所有人都会做。”

“我不会。”阿力说,“而我很喜欢。”

“你会的,你只是没试过。”

“这也只是你的想法,你没认证过。”

“我要怎么认证?”阿宁的语气带了点质问,“给你准备好吐司、生菜、火腿、奶酪、鸡蛋……甚至是餐刀和平底锅,把它们按次序摆放在你面前,再鼓励你动手试试看吗?就像幼稚园里的老师?”

“为什么不呢?把吸尘器塞进我手里,把脏盘子塞进我手里,把一切你有的东西塞进我手里。然后看我出丑,然后看我犯错。然后看我犯一些无可挽回的错。”

“所以你也知道你犯了错。”

“你不相信我。”

“我很想。”阿宁停了很久,“我很想相信你。”

他们不讲话了,似乎是因为耗尽力气。沉默是突兀又恰到好处的讽刺,倘若现在停电,情况将更好不过。阿力想去关灯,但他仍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等待灯泡自行爆裂。阿宁猜到阿力所思所想,她感到失望,前所未有的失望;她又觉得所有情绪都消失了,于是她的肩膀和背开始发痛。

“你经常这么做吗?”

“什么?”

“约他们到某个地方。”

“不。”

“你平时是怎么做的?”

“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了解更多。”

“好吧。”阿力没做太多思考,“通常是委托人将妻子或丈夫的基本信息告诉我,还有他们的日常行程。在此基础上我会进行一段时间的跟踪,再拟定一个计划。某天,在他们吃饭、逛街、约会情人或客户的时候,我突然出现,完成我的工作,然后离开。他们也离开。”

“在公共场所?”

“在公共场所。”

“你不怕被抓住?”

“没有人能抓住我。”阿力顿了顿,他看了一眼阿宁,想再说点什么,但没有说。

“看来我不适合这套方案。”阿宁避开阿力的目光,“我无法提供日常行程,甚至是基本信息。他的保密工作做得蛮不错的。”

“他总会露出马脚的。”阿力说,“在你面前。”

“如果我们能多见面的话。”

阿力不敢给出保证,“他爱你。”

“我知道。”阿宁说,“可我也爱他。”

喘不动气,脊背坍塌下去,缺氧诱发眼泪和耳鸣。阿宁几次开口想说点什么,但她觉得阿力能从她胡乱的肢体动作中读懂她的心情,于是她没说。

“我爱他。”阿宁重复。她不明白重复的意义。一瞬间她不明白所有事的意义。她想起身离开,当作这天并不存在,但她忍住了。

“太滑稽了,是吧?你就是没办法说生病住院的时候不想要自己的另一半来医院陪护,即使你明白他什么都听不懂什么都做不好,即使你觉得他只是来装装样子,你就是没办法。仿佛他来了,就能证明什么。太滑稽了。”阿宁说,“欢迎来到婚姻生活。”

阿力看着阿宁,“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做呢?”

“为什么问这种问题?做你该做的事。你选择了一个角色,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没有人能强迫你,你应该知道这个角色要做的事。为什么来问我?为什么要把问题丢给我?”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沉默中阿力听得见阿宁的呼吸声。

“你认为我情绪化吗?”

“不。”

“但我的医生认为我情绪化,他借此机会卖给我一大堆药。”

“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是为了我说的话的内容还是为了我?”

“我说了我想到的东西,仅此而已。”

阿宁点点头,她有点泄气,一直紧绷的神经——希望——似乎断了。又似乎没有。

“我记得那部电影,买凶拍人。”阿宁说,“你会为你的客户提供这样的服务吗?”

“不,不会,现在经济不错,虽然不如早些年了,但现在经济不错,也没人提这种要求。”阿力说,“那是部好电影,我很喜欢。”

“我以为你会喜欢独行杀手,阿兰狄龙,那一部。”

“我和杰夫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是,你们没有。你没有养一只鸟。”阿宁抿了抿嘴,环顾四周,“或者说你养在别处。”

你可以直白点。阿力想这样说。但他没说。

“如果你想要买凶拍人式的服务,我可以提供。”阿力说,“无论如何我会给你一个折扣价。”

“我不需要你的折扣价。”

“那你需要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很多遍。”

阿力的语速慢了下来,“你想要你的丈夫死掉。”

“是吗?”阿宁问,“到现在,我们聊了这么多,你还这样认为吗?”

“我想是的。”

“好吧。”阿宁耸肩,“我选择革命,简单、直接、迅速的革命。”

“我明白了。”

阿力站起身,佯装翻找,找出他一早准备好的礼物。

“我想你会喜欢这个。”阿力将盒子交给阿宁,“这是帕夫纳证人,很轻,方便携带,几乎没有后坐力,外观也蛮漂亮的。”

阿宁打开盒子,“如果你指的是那些银色斑点的话。”

阿力笑了,阿宁也笑了。

“你会使用这个,对吧?”阿力问。

“我学过。”

“你学过。”阿力喃喃自语一句,又问阿宁:“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要怎么支付?”

“你已经付过了。”

“我们结束了。”

“我们结束了。”

一颗子弹从阿力的后脑贯穿而出。

阿宁走出房间,走到街上,又沿街走了很远很远,走到闹市区。她将用手绢包好的枪随意丢进离她最近的垃圾桶,然后她哭着笑了。她继续走着,朝着不是家的未知地方。

途中她哼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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