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安按照太子吩咐拾起砚台,欲劝慰太子几句,就听得下人通报,说楼府的二公子来了。
萧无恙抬眸。
薄暮的细碎光晕从轩窗上一寸寸褪去,将本就疏落的庭院衬得更加冷清。
倒像是与他这废太子的秉性一脉相承。
凌乱的书房内,书案角落的砚台,被摔碎的棱角仍然泛着冷冽的光,映着太子面前那人熟悉的眉眼格外的冰冷。
楼术立在书房内,双手交叠,躬身低头,行着再标准不过的臣子礼,却站得离太子书案再远不过。
萧无恙想起楼术所任之职。
如果不是因为少年时就做了他的伴读,又在朝堂之上几次为他辩驳求情,楼侍郎之子,不会直到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编撰,连上朝的资格也没有。
他默然。
“子慎。”坐在轮椅上的人仍旧没有梳洗,长发垂落下来,书写了一天的罪己诏,眉眼显得分外疲惫,嗓音也很低。
但已是楼术最熟悉的,最敬重的太子殿下会有的清冷沉稳的嗓音了。
脊背绷直的青年编撰却只是垂首。
嗓音如同紧紧绷着的弓弦,说不清是否含着怨怼,在这薄暮余晖下却显得冰冷至极:“殿下。”
萧无恙似乎有意想要拉近他们的距离,然而那楼术楼子慎亲手造出的轮毂一滚动,立在书房中央的人就仿若谦恭般退却一步,然后再度低头。
疏远之意,再明显不过。
轮毂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停了。
不良于行的太子殿下,不,罪己诏一出,就即将是前太子,废太子,安静地停在原地。
“何事?”
被父亲勒令不得在这个时候去见太子,却还是夺了马,从楼府狂奔至太子府的楼术没有抬头。
嗓音却冷冽:“臣听闻今晨太子发怒,将柳州进贡砚台摔碎,特来向太子请罪。”
那方砚台,柳州进贡时,楼术曾截下过。
当时正值国库空虚,汝河水患未平,这种名贵砚台,进献宫中也就罢了,却偏偏落到了治水无功,还提议修典的太子殿下手里。
楼术并非蠢人,自然知道太子若收下,必然引起非议,这才截下。
截下之后,也第一时间来向太子殿下请罪,却被那砚台砸伤前额。
当时,这位仁德宽厚的太子殿下就是在这里大骂他,质问他是和其他人一样,觉得他这个太子无甚功劳,更无威严,才敢随随便便拦下了郡县的进贡。
今日,太子又用这方砚台,险些砸向楼荪。
身着青色衣袍的编撰跪倒在他父亲磕头的地方:“臣自知拦下进贡之物,致使太子劳心费神,罪该万死,无颜侍奉殿下身侧。”
栖在横梁上的暗卫叹气。
楼家父子对殿下忠心耿耿,可惜太过耿直,屡次被太子责骂,依然不改其心迹。
如今太子压着一口气接了废黜的圣旨,楼编撰却赶来辞行,想必是因为此次楼侍郎被责罚一事凉透了心。
此举更不是为请罪,而是为揽罪。
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不愿再效忠他的楼家,放过楼氏一族罢了。
早前黄门宣旨,裕安被太子赶了出去,现在才发现事情竟如此严重,楼家竟也心生退意,当即就想向太子求情。
楼编撰只是为楼侍郎不平,并非有意冒犯。
楼家之前没有为其他皇子所拉拢,亦不可能在此时弃殿下而去,只是殿下此次有些冲动......
却看到他们殿下微微敛眸。
那细长的眼睫轻轻颤着,搭在轮椅上的手指有些苍白,不像是寻常暴怒模样,神态安静落寞。
裕安想到今日太子接旨时直直跪下,萧无恙却只是看着昔日玩伴,默然不语。
那方砚台仍然陈列在桌案一角,裂纹横陈,仿佛永远都不可能复原。
萧无恙垂眸,收回视线,推着轮椅转回书案前。
夕阳下落,没有燃烛的书房一角,摆放书案的地方已完全被阴影笼罩,这么看着,像是他冷清地一个人缓慢踱步进深沉的黑暗中。
裕安心绪霎时间复杂难辨,总觉得,太子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楼术静静地等着太子发怒,可是静默良久,被夕阳覆盖的书房内,轮椅上的人只是敛眸,声音很轻:“砚台,你拿回去吧。”
楼术此举是自作主张,却不难预料。
谁都知道太子刚刚被废,就人走茶凉,未免显得过于势利,楼荪不让楼术来也是出于这层考虑。
可是楼家世代清白,不能再被废太子连累。
楼术不后悔。
他句句讽刺他这个不良于行,无甚可用的废物储君,放在哪里,都是妥妥的大不敬,可是太子神色都没变一下。
暗卫有些讶然。
楼术却无动于衷。
他对废太子的忠心,在看到那具备好的棺椁后就烟消云散了。
为人刚直的楼术表情冷硬的直起身,捡起砚台,然后拱手行礼,要离开书房时仿佛听见身后的人低低开口:“代我向夫子问安。”
楼术没有停顿,也没有回答。
他不配。
暗卫犹疑着要不要询问殿下是否要在路上动手。
先前楼术父子不过是规劝殿下莫要轻易动怒,殿下都怒而打了楼编撰四十大板,现在楼术出言顶撞,殿下竟无一丝发怒的迹象。
从知道皇宫的圣旨到了太子府,到现在,一个命他们动手的命令都没下。
这实在太不像是太子的性情了。
楼术已经翻身上马,离开了太子府邸。
太子和楼术同年进入太学,学成时楼术不过十五六七,少年人的身形在这几年已长成挺拔宽阔模样。
回过神时暗卫听见他们动辄要人性命的主子轻声:“是我对不住你。”
太子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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