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今已经死过一回,重来一世,这道熟悉的声音仍像是刻入骨髓般,挟带着沸腾的恨意。
这如本能一般的恨与惧来势汹汹,以至于崔别枝想要掩藏,便只能笑得再灿烂些,将那所有狠毒心思,都藏在那张极美的笑面之下。
崔别枝同高台贵客隔了七八级台阶,她看不清崔翰的神情,只能看见他深绯色官服上,绣着的云雁补子。
她忍不住讽笑。
瞧瞧,他这位一生‘清正’的父亲,终于舍得出面了。
在她受李莺莺刁难,被长公主责问时一直沉默的崔翰,终于舍得在此刻,假惺惺地当一当慈父了。
“别枝,射御一事自古是男子间的比赛,你若是想玩,回府为父再为你亲自选匹温和小马,可好?”
崔翰语调温和的询问她,语气像是宠溺女儿已久的父亲,无奈地看着她胡闹。
他总是这般套路,一边在暗中推波助澜,一边将自己包装成呕心沥血,包容慈祥的善人,一边显得她格外歇斯底里,蛮横任性。
上辈子崔别枝在崔翰的捧杀下,吃了不少苦头。
崔别枝深吸一口气,手中还攥着刻有她名字的玉牌,以往她最听崔翰的话,但是今日见着崔翰出面制止,她便知道,参加射御之礼这一着,是她赌对了。
崔翰想要借着长公主的手将她雪藏,好在背后暗下手脚,那她便借了这‘任性’的名声出头,把自己置于众矢之的,也许最危险的地方,反倒最安全。
他们想无声无息的处理她,那她就偏要引人注目,最好能大闹一通,将这水彻底搅浑。
崔别枝暗暗下了决心,便几步上前,对着崔翰的方向遥遥一拜,即使福身作揖,少女挺直的背脊也像极了一柄出鞘利刃,在灼灼日光下锋芒毕露。
她将手中玉牌举过头顶,问得掷地有声:“父亲为何说我胡闹,我大景朝律法,可有哪一条写了女子不可参加射御比赛?”
崔翰未曾想到会被崔别枝反问回来,一时间哑然。
他这个独生女最是信赖他,往日素来说一不二,这也是为什么崔翰敢在春日宴上便设局将崔别枝毁掉的原因。
只是没想到今日竟这般大胆。
崔翰眉宇间的神色阴沉了一瞬,但崔别枝望来的目光依然带着晏晏笑意,不似是对他有所提防。
兴许真是将她养的太过任性了。
崔翰皱了皱眉,只觉得崔别枝这质问字字刺耳,“别枝,这射御之礼从未有过女子参加的先河,若是胡搅蛮缠,误了宴会时辰,恐不和礼仪。”
崔别枝听了只觉好笑,这崔翰是个惯会扣帽子的,连律法都没有规定女子不允做这不许做那,到他那儿便是避重就轻的一句‘出格失礼’,便为她今日做法下了定性。
崔翰这短短几句明面上是担忧女儿,想要顾全大局,实际上字字句句都在说她无礼蛮横。
崔别枝忍下心头厌烦,直起身子,头顶天光尽数落在她眉眼,将她整个人都照的分外张扬。
她声音好似浸了蜜一般,瞧着崔翰一字一句说道:“父亲这话便是误会女儿了,春日宴本就是为展现我大景朝儿女风姿神采,若是别枝身怀技艺,却只知藏拙,不知争抢,那才是对这春日宴,对我朝最大的失礼。”
崔别枝顿了顿,缓声笑道:“况且平日里父亲那般疼爱别枝,此次狩猎,别枝也想夺得头筹,猎得白狐金虎孝敬父亲。”
“别枝也是实在想回报父亲对别枝爱护之情呢.....”
她声音抑扬顿挫,只短短几句话,便将自己从骄纵无礼的任性贵女,说成了一片拳拳孝心的赤诚人子。
往日崔翰最喜用道德亲情绑架,不知如今被她用‘孝’这一字高高架起,会是何心情?
想到崔翰阴沉的表情,崔别枝只觉得自己痛快得就要笑出声来。
崔翰的声音果然沉了许多,他似是还想阻止,“那一对东珠便足...”
然还未等他说完,一直安静的上首便传来一声清脆掌音。
只见原本作壁上观的魏王江阳秋抚掌大笑几声,绕过桌案,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崔别枝。
那目光黏腻阴毒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令人不适的狎昵之色。
好像崔别枝已然是他的房中之物,随他亵玩抚弄,如今她做的一切,反倒像是垂死挣扎。
崔别枝被这目光看得反胃,她不动声色垂眸,掩去眼底厌恶。
江阳秋对旁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随手将腰间系着的匕首拔了出来,‘铮’得一声,插进面前桌案,只见那方小小食案似是撑不住这力道,烙下了道极深裂缝。
锋利的匕首就嵌在裂缝中,像是无声警告。
江阳秋弹了弹衣角灰尘,意味深长道:“好一个大景儿女风采,崔小姐真是好胆色,敢一人便代表我整个大景。”
崔别枝神色一动,她俯身答道:“臣女不敢,只想为我大景繁盛尽绵薄之力。”
江阳秋挑了挑眉,‘哦’了一声道:“崔小姐说话真是漂亮,本王听着实在喜欢....既是如此,本王便给了你这个机会,若是你对得起这番豪言,本王定有重赏!”
他话锋一转,冷笑道:“若是对不起....”
江阳秋翻掌,在匕首尾端重重一摁——
只见那食案便轰然倒塌,彻底从中间断成两截。
这便是只能赢,不能输。
还要赢得漂亮。
整个宴会场上一时鸦雀无声,众人或同情或看好戏地瞧着正中央静立着的崔别枝,便知这场春日狩猎,就是彻头彻尾的鸿门宴。
而崔别枝便是项庄舞剑里,群狼环伺的‘沛公’。
江阳秋捏着小厮递上来的锦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像是想到什么,幽幽地补充道:“不过,本殿下要提醒一下崔小姐,今年这射御之术,是组队比较,四人一队,以狩猎猎物总数计算输赢。”
脏了的锦帕被他踩在脚下,江秋阳得意地笑了两声:“崔小姐,别怪我不给你机会,只是若连这队伍都凑不齐,您还是趁早认输,乖乖为您的大话买单最好。”
崔别枝愕然抬头,一双秀眉紧蹙,质问道:“往日射御比得是马上十环,以靶上箭为数计算,何时成了组队狩猎?”
她便知这魏王不安好心!
江秋阳负手而立,笑眯眯道:“是本王今日新立的规矩。”
他假惺惺地看了一圈在座宾客,语气压低,带着意味深长的警告:“就是不知,是否有人,愿意与崔小姐同队了?
许多文臣避开了江秋阳的目光,便知道若是与崔别枝一队,那便意味着彻底得罪魏王殿下,现下春日宴不说许多人是为着魏王招安来的,就算是清流纯臣,也没有要为一小女子输赢便得罪魏王的必要。
权衡利弊下,自然无人出头。
魏王麾下武将对视一眼,瞬间便明白了魏王意思,几名下首武侍躬身谄媚道:“魏王殿下这话可真是折煞我们了,就算是想一展风采,末将也断断不敢同一介女流为伍,省的就算赢了,也被说成带着个娇小姐,别家都哄着让着,倒显得我们胜之不武。”
另一人讽道:“瞧付将军说的这话,竟是还觉得自己能赢,就怕一会儿狩猎,大半时间,都得哄哭鼻子的娇贵人呢!”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几声嗤笑,愈来愈多的嘲讽接踵而来。
“哈哈哈,这艳福还是让别人享受吧,臣还准备赢了好好朝魏王殿下讨彩头呢!”
“恕臣无能,不能与崔小姐同队了。”
“一介女流,真是不识好歹。”
......
高台上窸窣的嘲笑声不大,但是足够站在猎场中央的崔别枝听得一清二楚,那些个不屑的目光洪流一样,几乎将她彻底淹没,崔别枝几乎将牙咬碎。
她攥紧手里的玉牌,往前一步,若是无人同队,她崔别枝自己亦可——
然还没等她开口,一道马蹄疾声便踏碎这无数嘲讽,越过周遭极高的栅栏,自远及近,愈发清晰。
崔别枝抬眸,只见‘咻’得一声,一道利箭破空而来,牢牢地扎在她身后圭表之上,钉住了一块白玉名牌。
有人策马扬鞭,于正午烈阳中,挽弓而来。
“别枝!!”
待看清来人,崔别枝鼻尖骤然一酸。
少女一身藏青骑装干练,三千青丝高束,将那些朱钗尽取,露出极英气的眉眼,她似是怕崔别枝被奔马惊扰,隔了几丈远便勒马端坐。
霍明月翻身下马,大步朝崔别枝冲了过来。
马尾在半空划过极张扬的弧度,她与崔别枝并肩而立。
霍明月本就是武将儿女,身姿高挑,堪堪比崔别枝高了半头,这样立于她身侧,便替她挡了大半日光。
崔别枝手心一凉,翻掌看来,是霍明月不知从哪寻来,塞给她的一块奶糖。
“别怕,我来了。”
霍明月揉了揉她头顶,朝她洒脱一笑。
然后抬手,将身后已然被利箭穿刺的玉牌扯了下来,高举着扬声道。
“臣女可连骑装都备好了,这射御之比,明月也想来凑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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