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密牢之内阴暗潮湿。
一灯如豆,映照于在牢房角落盘腿而坐的裴清身上。他脸上的易容已被卸去,渺渺烛火下,赫然可见清润文雅的面容上几道血痕鲜艳。
身上衣衫也有多处开裂,暗红的血液在其上凝固结痂,手腕、脚腕处漆黑沉重的镣铐束缚,几乎使他寸步难行。
室内的空气似乎都是粘稠而停滞的,四周的墙壁之上,各种木制、铁制的器具泛着森冷寒光,给人以极大的心理压迫。
不过,即便如此,裴清依旧脊背挺直,神色冷漠,似乎并不在乎自己处于何种景况。
此间密牢乃天子私设,凡被关在此的都是涉及不可明示之事的要犯,是以除了审讯之外,其余时间极为静谧。
在这样压抑森严的环境之中,只听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远处逐渐接近。
裴清抬头看去,便见铁制围栏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来人一身玄色滚金边的收袖长袍,细窄腰带箍住劲瘦的腰身,其上金线绣着的飞龙图案栩栩如生。
不必细看,一眼便知此人身份。裴清缓缓阖眼,并不欲与来人有何交谈。
“呵。”
周闻璟居高临下看他这副作态,轻蔑地哼笑一声。
接着,他抬手示意,身边的狱卒立刻掏出钥匙,啪嗒一声,铜锁被打开。
“都退下。”周闻璟命令道。
他说着推开牢门,缓步走进去,黑色长靴踩在地面干枯的草叶上,发出细微的脆响。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裴清仍旧闭着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周闻璟并不生气,甚至好整以暇地欣赏了片刻裴清的狼狈模样。
“我不会杀你,”他这才缓缓开口,“你若死了,我拿什么来威胁山连玉。”
“你!”
裴清瞬间意识到什么,猛然睁眼看向他,目光一下子尖锐又凌厉。
“你没猜错,” 周闻璟直视着他的目光,玩味地笑了起来,“我已经找到他了,并且,今后只会有我一人陪伴他。”
“他有我,就够了。”
他边说边捉起一条长鞭,狠狠抽在裴清身上,神情一下子阴狠又怨毒。
“谁也不能,将他从我身边夺走!”
这一鞭下手力度极重,叠加在原本未愈合的伤口上,裴清几乎感到五脏都有些错位,他闷哼一声,自唇角溢出一口鲜血。
不过,他无暇顾及自身状况,反而被周闻璟一番话勾的心慌意乱。
周闻璟没有骗他的必要,想借此激他说出些什么是绝无可能的,那么,不是假的,便是真的了……
若是真的,是真的,公子会被怎么对待……
裴清摇摇头,不敢再接着往下想。
他在夏国陪伴公子数载,直至公子失踪才回到大启,奉王上之命一直寻他,这次来救公子本就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要他怎样都可以。
只是山连玉不能,不可以,他必须好好的!
周闻璟怎么敢,怎么能拿他来威胁山连玉!
裴清只觉心痛得厉害,内心无比内疚自责,神情再不复先前平静。
他瞪视着周闻璟,眼中恨意与厌恶交织,许久,才嘶哑着嗓音道:“周闻璟,你真是个畜生!无论如何公子也是你的授业恩师,你怎可如此折辱于他!”
此话一出,周闻璟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你再说一遍!”
他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狠戾气息,握紧手中倒刺长鞭,向前走了两步,烛光投下的阴影覆盖到裴清身上。
裴清丝毫不惧,一字一顿厉声重复道:“我说,你就是个畜生!”
四周气氛一时冷沉到极点。
周闻璟盯着他看了半晌,腾腾杀意在眼底滚动,随后却忽然轻笑出声,“你故意惹怒我,想我杀了你?”
“绝无可能!”
他微微侧头,漫不经心地扔掉手中长鞭,“相反,我会让你好好活着,亲眼见证,我同山连玉,终、成、眷、属。”
说完,他不再看裴清一眼,扬长而去。
……
系统投放的画面到此结束。
山连玉一时有些失语,沉默片刻,才犹豫地开口:“他特意去见裴清,就是为了,刺激他?”
【他专横善妒,能做出这事再正常不过。】系统评价道。
……善妒?
系统常常语出惊人,山连玉略过这个话题,转而问起裴清。
系统解释:【周闻璟一直对他心存疑虑,我们出宫那日周闻璟就想明白了,派人把他们一行关押起来,对外却宣称使者已回。】
山连玉听后点点头,“需得救出他。”
【小玉不想知道,周闻奕怎么样了吗?】系统问。
“他怎样了?”
【就那样,没死,被关起来了。】
“……”
山连玉没再问,他走至书案前,视线落在上面的雕花笔架之上。
上好的紫檀木雕刻而成的置笔器具,在这布局清雅名贵的房间内很不起眼。殿内碧玉珠帘,锦缎鲛纱,紫檀家具,书案、方桌、茶几、软榻等一应俱全,无一凡品,共置一室却并不俗气,反倒素雅写意,可见布置之人是有多用心。
山连玉从笔架取走一支,思索须臾,提笔挽袖,在铺好的宣纸上一挥而就,行云流水的几行字跃然纸上。
【旧赏故景,风雨亦晴,锦书话平安。】[注1]
系统呆呆地看着这几行清新飘逸的字迹,没忍住念了出来,【小玉,这不是……你曾经给周闻璟写过的?】
在三年前许他成婚的书信里。
【嗯。】
山连玉放下毛笔,转身看向静立门口之人。
周闻璟。
他在山连玉执笔时就进来了,黑沉沉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只是到底没有动静。
身上仍是密牢里的那身穿着,显然是刚从那里回来,披了一身寒气,直到身上冷气散尽,他才缓缓朝山连玉走过去。
待看到纸上的字迹时,周闻璟同样愣了一下,随即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山连玉,你真是……
有没有心啊?
周闻璟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感受。
三年前,他在一次敌袭中受了重伤,浑身浴血倒在茫茫大漠中,被援兵找到时已经气息奄奄。
他那时躺在营帐卧榻上,半昏迷之中意识不清,四肢百骸源源不断传来的剧痛使他浑身颤抖,几乎要完全昏死过去。
“殿下忍一忍。”随行医官的手也在发抖,他胆战心惊地为一身鲜血的九殿下处理伤口,血水一盆接一盆被端出去。
敌人对这位对方主将下手格外狠辣,招招致命,周闻璟背后的伤口之深几近见骨,左手手臂一刀刀伤甚至直接削去三寸血肉。
四肢疼到痉挛,浑身不断地冒出虚汗,周闻璟眼前一片昏黑,或许是痛到极致,他竟然感到一种灵魂脱离般的轻松的错觉。
他想,自己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
为国征战,死得其所,多光荣,多壮烈。
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他好想再见那人一面啊……
还是不甘心。
即便,是被那人在朝堂之上亲手呈上伪造的证物,被发配至此。
他看着那人白衣惊鸿,清文雅正之姿,泪水无声滚落,一遍又一遍向他乞图求证,此举非他本意。
却只得一句,“乃我亲手所为。”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周闻璟那时真的快要被逼疯,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不久之前,两人还很要好的。
还陪自己一起过了十八岁生辰,还说,以后也会,一直陪着他。
为什么不作数?为什么要骗他?
周闻璟在边境四年,便想了四年,也给那人写了四年书信。
哪怕,从未有一封回复,甚至,他不知道这些信件到底送到没有。
他还是不愿相信,不敢相信。
濒死之前,一幕幕往事在周闻璟脑海走马灯般闪过。
他心中想着山连玉的面容,缓缓阖上眼,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
“殿下!”
“您坚持住啊!”
“殿下——”
身边一阵阵呼喊哀嚎不绝于耳,传到周闻璟耳中,却变得轻飘飘的,周遭一切都在远离。
直到一名身形狼狈的士兵从营帐外跌跌撞撞跪到他身前,哭颤着声音疾呼:
“殿下!山先生来信,您好歹听一听!”
“听一听!”
他到底还是挺过来了,他自己翻来覆去看了那张薄薄的信纸无数遍,又一遍接一遍让士兵念给他听,最后,他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入怀中,心口的位置,带着满心欢喜去京都见他……
“旧赏故景,风雨亦晴,锦书话平安。”
现在想想,多么可笑。
周闻璟收回思绪,他转头看向山连玉,面上甚至挂起笑容,偏偏语气刻骨的寒意,“老师这是何意?”
骗他一次,不够?
山连玉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我没想骗你。”
他那时得知周闻璟重伤垂危,加之太子蠢蠢欲动要对皇帝下手,无奈出此下策。
这是山连玉第一次对自己所做之事有所辩解。
周闻璟却听的心中一颤,不自觉攥紧案上宣纸。
没想,不是没有。
他注视着山连玉,眼前人神态依旧是平静的,似乎只是随口一言,并不欲过多解释。
周闻璟恨透他这副淡然的姿态,好像无论自己如何歇斯底里,伤痕累累,也入不了他的眼,眼前人永远永远不会再为自己有所动容。
他猛地扯住山连玉手腕,逐渐用力、收紧,神色阴翳执拗,“没关系,老师可以继续骗我。”
“既然一开始便是利用,为什么不继续了呢?”
“还像从前一样,继续骗我,”周闻璟眼中恨意与绝望交织,“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已不在乎山连玉是真心还是假意,既然要骗,就骗他一辈子!就骗骗他,骗他的也好。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放手!
【注1:词句为作者化用北宋词人周邦彦“旧赏园林,喜无风雨,春鸟报平安。”】
宝贝们除夕夜快乐~我的更新,虽迟但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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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帝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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