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殿内燃起烛火。
气息清冽如霜雪的青年,此时无意识地蜷缩在榻上,他在昏迷之中依旧微蹙着眉,绸缎般的乌发湿漉漉粘在脸侧,露出苍白虚弱的半张脸。
周闻璟坐在床边,忍不住轻抚了下山连玉额发,手抖,心也抖。
烛影重重,眼前摇曳的光线让他有些晃神。
恍惚间,他幻觉般想到眼前人清澈诚挚的一双眼,如水般温柔地看向他。
他幼年丧母,在宫中无人仰仗。众皇子皆以作弄他为乐,便是得宠些的太监宫女,也不将他放在眼里。
春寒料峭,他被人推攘着跌入池水,寒意冷彻骨髓,他颤抖着想要爬上来,饱含恨意的双眸抬头望去,却直直撞上一双清亮的眼睛。
一瞬间天旋地转,他被这人拉入怀中,完全不介意他身上脏污,不假他人之手。
鼻息间尽是这人身上浅淡冷香,他好似不是跌入寒潭,而是醉倒在一坛美酒中。
后来他身着帝王冕服,走上那段冰冷而漫长的玉阶,百官参拜,山河匍匐。可是他最渴求、最想拥有的,却残酷而冰冷地消失不见。
周闻璟心里拧着似地疼,他沉沉凝望着山连玉面庞,片刻也不舍挪开,彷佛要以此寻取到一丝安慰。
许久,山连玉睫羽颤了颤,甫一睁眼,周闻璟立刻察觉,暗淡的眼睛倏然一亮。
“老师,你醒了?你…感觉如何?”
山连玉摇摇头,“我没事。”
系统做的手脚,他并不难受,只是感到无力。
周闻璟并不放心,他的心悬在半空,随着山连玉的细微举止而乍喜乍悲、患得患失。
他坚持道:“我让太医来看看,好吗?”
山连玉不再说话,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太医就在偏殿候着,很快过来,周闻璟一眨不眨地看着太医诊脉,直到听到山连玉已无大碍后,紧绷的神经稍缓,随后竟是身形不稳地趔趄两步。
他这个状态不太对劲,山连玉有些奇怪,在心里问系统:【他怎么了?】
系统无奈叹气,【还能怎么?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他就在这守了一天一夜。】
……
因着山连玉生病,周闻璟一连几日未曾早朝,时刻陪在他身边,甚至于连奏折也搬来此处批复。
系统就偎在山连玉身旁,望着书案上的折子出神,【你说,就他这把你当眼珠子呵护的劲儿…】
山连玉没搭话,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里的话本,这是周闻璟差人搜罗来的,他这几日看了不少,全当消磨时间。
偶然翻到一处,他正看的专注,周闻璟的声音突然响起:“老师莫看太久了,仔细熬坏眼睛。”
周闻璟心下有些后悔,该死的孟光!给老师寻来这么多话本。
他说着用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向山连玉,语气带着几分痴缠讨好:“我还不曾看过这些呢,老师给弟子讲几个,好吗?”
山连玉闻言看向他,年轻帝王眉目俊朗,褪去阴鸷疯癫之色,清亮温润的目光,好似两人还如先前一样,不曾有过这许多隔阂。
他合上书卷,“左右不过是些闲书,没什么好看的。”
“陛下奏章可是批完了?”
周闻璟听他拒绝,不禁有些失落,紧接着听到他下一句,又立刻神气起来。
“老师是在关心我吗?”
他凑上前去,大胆拽住山连玉衣袖,这几日山连玉生病,他一直克制自己不敢再动手动脚,只是山连玉对他态度有所软化,他就忍不住亲近他。
“你想多了。”
山连玉扯了扯衣袖,没扯动,索性不再管他。
周闻璟不在意,仍旧自说自话:“批完了,只是学生愚钝,有一事不解,希望老师能指点一二。”
“何事?”山连玉看向他,果然有几分兴致。
“乌襄山有变,朝臣们在为议和还是用兵争论不休。”
乌襄山,是启国与大夏交界。
山连玉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周闻璟会将这些说与他。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陛下有何想法?”
周闻璟盯着手中那截霜白色衣袖,并不隐瞒,很快便道:“……具体情况尚未可知,但两国开战非同小可,一来耽误春耕,二来成败皆苦百姓。”
“分明你心中已有定夺。”
山连玉回他,顿了顿,又加一句,“合该如此。”
周闻璟的声音当即停住,他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答案,有些不可置信欣喜地看着山连玉。他努力按耐住自己雀跃的心情,还想和对方多说几句话,却听殿外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
他面色一沉,瞥了从外进来的徐庭一眼,徐总管立即俯首解释:“庆王求见。”
周闻璟眉心拧起正要赶人,身边人一道清润的声音。
“让他进来。”
徐庭顺着这话,为难地抬头看向周闻璟,他深知这位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只怕公子说的话,还要先于陛下才是。
周闻璟一时没作声,手指不自觉攥紧衣袖,随后又缓缓松开。他私心不想让山连玉见其他人,不愿看到老师眼里有别人,只看着他,给予他一点点温柔,就够了。
然而事实是,看着山连玉略显苍白的面容,他心里闷闷地疼,又苦涩又无奈,他没法不答应。
徐庭得了指示,当即低眉顺目退下去,为周闻奕掀开门帘。
伴随着飘逸的冷气,周闻奕抬脚迈进来,视线一眼便落在书案旁的山连玉身上。
三年未见,先生面容丝毫未变,依旧是冰姿玉容,俊逸出尘的模样,浅淡日光落他身上,总感觉几分不真切。
他怔了片刻,碰触到山连玉的视线,又慌忙垂下眼,低低地唤了一声:“先生……”
山连玉看过去,目光明澈如水,“你来了。”
周闻奕愈发动容,他的眉宇还有些稚嫩,但已然一介翩翩少年郎,身为先帝最小的儿子,由于年幼,得以在当年夺嫡之争中保全。
“先生,”日夜惦念之人就在眼前,周闻奕哽咽一声,强自镇定道,“三日后我便离宫,今日特来拜见。”
自风禾园一别,周闻璟不久便给他封号,令其出宫。他无数次想要过来,但这里看得紧,他连外殿也进不得。直到最近罢朝三日的消息传出,整个太医院抽空了调来这里,他克制不了内心的担忧想念,在门外跪了许久,才得以见上一面。
此刻他看着山连玉眉目,忽觉心中一片酸涩。
昔日在官学读书时,山连玉惊才绝艳笔走龙蛇,如圭如璋探花郎。他永远不卑不亢、举止从容,从没有如此无奈被动的时候,他犹记得山连玉白衣惊鸿、卓尔不群的风采。
这样的人……怎么能被关在这里?
山连玉读懂了他的意思,他面色未变,只是语气低柔:“殿下是成人了,日后要自己多拿主意,多加珍重,莫失本心。”
这话对于旁人来说,只是寻常的祝福,但从山连玉口中说出,便显得十足的真心。盖因他性情淡然,很少有如此直白爱怜的时候。
周闻奕还未回话,皇帝已经立即有不悦的神色,即便这番话只是出于对弟子的爱护,他也被折磨的心中情绪翻涌,煎熬难耐。
他们交谈的画面实在有些刺眼。
这是他的先生,他还未听过这样的话,怎么能对别人关怀备至呢?周闻璟自舌尖蔓延开一股浓郁的酸涩的滋味,心中嫉妒、慌乱,还带着一丝不明不白的委屈。
他目光冷厉看向周闻奕,明目张胆嫉妒道:“既然已经见了面,你便回去吧,勿扰了先生清静。”
此言一出,旁边候着的宫廷内侍立即上前,走至周闻奕身边,面容恭敬地颔首,却又强硬不容拒绝地做出“请”的架势。
周闻奕藏在衣袖下的手指,指骨用力攥得发白,他心中再多的不舍不愿,如今也没有说“不”的资格。
“臣弟告退。”
他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山连玉,转身离去。
山连玉未置一词,垂眼理了一下袖口,便利落地起身越过周闻璟,似乎不想多看他。
但这恰恰是周闻璟最难以忍受的。
山连玉只是不看他、不理他,却让他感到烧灼般的疼痛,这种疼痛反而使他思绪更加清明。三年前一事并未消磨掉他对山连玉的爱意,反而在他心里根植了浓郁的恐惧,他恐惧于山连玉的离开,无法再承受第二次的生离。
他飞蛾扑火般地抓紧对方,只能汲取到一点微薄的温暖,更多的是烈火灼烧的窒息般的痛苦,也无法放手。
没关系,周闻璟告诉自己,他们还有很长时间。
所以,没关系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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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帝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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