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啸风吟,浮云卷舒,万里皆白,山路迤逦望不穿尽头。
三尺深的茫茫积雪里,留下一行杂乱的人迹,其间可见隐隐约约的车辙。
“咣啷——咣啷——”
一辆板车艰难坎坷地行在流民队伍之末。白雪被前人踩得融化成水,道路翻浆,又遇拦路石,板车险些倾翻过去。车后,一个蓬头垢面、骨瘦嶙峋的黢黑小流浪汉费劲地扶着板车,又护住车上坐着的女子。
前面一对流民夫妇瞧后面两人行得艰难,撸了膀子,拐过头来,帮助瘦弱的小流浪汉一起推上板车,脚程一下子快了起来。
“多谢大哥大姐。”向敏冲这俩热心的夫妇颔首表谢。
乱世里,有人吃人,亦有人助人。向敏从这些微小的善举里,方生出些真真实实活着的感觉。初来这异世界,眼前便是浮尸千里、易子相食的陌生世道,她为了战胜那种恍惚和恐惧,强迫自己将身边的人当作NPC,而自己是在玩一个通关游戏,主线任务是:活下去。
但现在,瞧着面前人汗津津但仍乐意伸出援手的笑颜,她醒悟过来,身边都是活生生的人,虽然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虚幻的,但对这些人来说,他们一直生存在这里,这个世界构成了他们的全部认知和经历。
向敏正想着,忽听面前的妇人忧心地询问道:“小娘子,你这腿……怎么了?”
“大姐,哎,说来不幸……前些日子,荒忙逃难,我身子孱弱,一不留神,在雪山里摔折了双腿。眼下哪有条件医治,也不知道后半辈子还站不站得起来!”向敏掩面作悲戚状,隐藏了真相。
“小妹,瞧开些,腿虽折了,人活着就好!你们小两口都还好好的不是?”妇人被向敏的话语感染,想起来伤心事,两眼一红,染上泪光,“可怜我那小儿,尚在襁褓,却死在了乱军中!我本想一死了之,若不是相公拦住我,我……我……”
“嗐,说这作甚!”汉子大叹一声,抚了下妇人的背,“活人只说活人的事,莫要再提,一提起这,你又要哭来伤身毁眼了……”
妇人转了话题:“是……小娘子,总归你还有个好夫君不是?这乱世里不离不弃地守着你。”
“夫君?”向敏和小流浪汉几乎是异口同声。
“夫人……”小流浪汉正欲解释,却听向敏咳嗽一声,又一瞥向敏暗示的小眼神儿,遂放弃。
这小流浪汉自从被向敏哄骗,信了她是当朝长公主,很是听话,向敏满意地点点头,转而又冲妇人道:“姐姐说得是,有厮人相伴此生,我亦心安无憾矣。”向敏拉了妇人的手,“你和大哥也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我们逃到安全地,会好的,啊。”
妇人红着眼,连连点头。
又一阵山岚卷来,向敏将狐皮领子抻了抻,只露出一双伶俐的圆眸,护住自己冻得粉红的纤颈,又问:“大哥大姐,说来我们这群人如今是要逃往何处?”
“崇容关。”汉子应道。
“逃到那儿就安全了吗?”
汉子解释:“贾裘叛军在南方大肆攻城略地,烧杀抢掠,有几个南边逃难过来的百姓说,南边有定西军出没,贾裘被杀败,正带兵往这边逃窜过来,不知是真是假。如今,最近的安全之地就是崇容关,那儿还是新皇治下的领地,尚未被贾裘攻陷。崇荣关天然一道天堑,可将贾裘的叛军拒之关外。若我们随逃难的队伍到那里,就能免于死在贾裘叛军的铁蹄之下。”
“这贾裘是什么人?百姓们都避如蛇蝎,谈之色变。”
汉子回道:“小娘子有所不知,贾裘是先帝亲封的贾皇后的兄长,曾经的国舅是也。如今项氏新皇领定西军开进京师,方一登基,下了两道圣旨。”
“什么圣旨?”
“这其一啊:彻底剿灭以外戚贾裘为首,如今还在负隅顽抗的叛军,以安天下。”
“这其二啊:下诏封黄金万两,找回他那在乱军中丢失的宝贝亲妹妹。”
“圣旨里说没说这长公主叫何姓名?”向敏警惕地问道,一瞬间心跳如鼓,这决定了她撒出的谎言是否会在小流浪汉前露馅。
“并无。况这些皇亲贵胄大人物的姓名,我们这等下民自是不配知晓。”
向敏顿时松了一口气,刚把心放在肚子里。却听那大汉一拍脑袋道:“可巧得很,那项氏公主自小双腿残疾,无法行走,若是丢在乱军中,啧……这公主又是只身一人,不像小妹还有夫君照顾,”大汉叹了口气,“恐怕危矣!”
“自小双腿残疾?”向敏下意识发问。
“正是。不过,我也是在市井茶馆里道听途说来的,不知真假。”
闻言,向敏没回应,她蹙着眉,瞧着自己的双腿,不知在思考什么。
正想着,身下的板车一顿。向敏抬眼一瞧,发现逃难的队伍停了下来,这才恍然察觉,红日落下群山,暮色四合,隆冬的日头极短,稍不留神便结束了。
众人寻了处山坳,又在山坳之中寻到几处石洞,生了火,连成圈依偎在一起取暖。
向敏乘的板车落在最后,小流浪汉推着她走到石壁旁,绕至她身前,垂目俯身,双手将她打横抱起。
以往,小流浪汉都是背着她,这次向敏一时不适,慌乱下竟抬臂环住了小流浪汉的脖颈,仰躺在他怀中。只需一抬眸,便瞧见小流浪汉凌厉瘦削的下颌。
颈子下最嫩的那层肌肤没有染秽,白皙透红,隐约露出青色的血管,悄悄随着脉搏喷张,脆弱而蛊惑人心。
靠得极近,向敏能听到小流浪汉的心跳,她没由来得想,这小流浪汉若是脸上没有血污和冻疮,大概皮肤很白皙。鬼使神差地,向敏伸了手,勾起指轻轻蹭了蹭小流浪汉的脸颊。
向敏的手指冰凉,触到的一瞬间,小流浪汉浑身一颤,接着,他很诧异地垂眸瞧向怀里的向敏。
向敏也是一愣,被自己无意之举吓了一跳,对上小流浪汉的眼,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做何?”
“本公主瞧你脸上有脏东西,特为你拂去。你这小流浪汉不感恩戴德不说,怎么倒像是被人揩了油的白面酸秀才?”
“为什么一直叫我小流浪汉?你却不一定有我年长。”
“本公主年芳十七。”向敏信口胡诌,古时人寿短些,女子十五岁便及笄,再看这小公主的模样,不过豆蔻年华,应当没有她现实中年纪大。
“我二十二,年长于你,你倒不该如此唤我。”
向敏却在小流浪汉怀里莞尔一笑:“那该如何唤你?难道叫你老流浪汉不成?”
小流浪汉无奈摇头,没再接话,在篝火边寻了处空闲位置坐下,又将向敏安置妥当。
向敏刚靠着石壁坐下,就听身边一同逃难的流民在七嘴八舌交谈。她深知自己必须多多获取这个世界的信息,才好应对各种情况,在这里站稳脚跟,活下去。遂歪着头,强忍了困意,伸长耳朵,全神贯注地在一旁打听。
只见,一年轻小儿道:“我闻新帝姓项,与先皇乃一家之人,却不是先皇的子嗣。所以,新皇与先帝到底是何关系?”
一个蓄着山羊胡的老先生道:“这啊,这可说来话长啰!”老先生清清嗓子,侃侃而谈,“那大概是百廿载前,无上皇,也就是先帝的爷爷、新帝的太爷爷还在位时,封了第七子项景为定西大将军,派往西边镇压九小国叛乱。七皇子文韬武略皆出类拔萃,两年间屡建战功,西陲九小国被打得服服帖帖,再不敢搅扰我国边境。”
“话说这七皇子不负圣望,战功赫赫,正在定西军大营等着皇上一纸诏书将他召回京师,等了数月,岂料皇命没有等到,等来的却是皇帝驾崩的消息。七皇子欲回京奔丧,却闻新皇已经继位,并下了一道敕令‘封为北靖王,无有召,不得归’。自此北靖王这一脉在黄沙大漠里一守就守了百年,如今登基的新皇便是当年定西大将、北靖王项景的长孙,也是先帝的亲侄子。”
“先帝难道没有自己的子嗣吗?”
“害呀,这……说来奇也怪哉,后宫三千嫔妃,但有怀孕诞子者,皆几月之间身死,或突然抱病而亡,或莫名疯魔自尽,龙种皇脉骤然凋敝,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山羊胡老者忽而压低了声音,“倒……倒像是天命如是……”
“圣上专宠的贾皇后呢?贾皇后也无有子嗣吗?”有一人插嘴问道。
老者捋着山羊胡,摇摇头。
“那这贾裘也不可理喻!”一青年布衣愤慨道,头戴幞头,看起来是个读书人,“他本是个市井草民,织席贩履为生,若不是身为歌姬的妹妹一朝得了圣宠,他还在那街市里戴着斗笠,揣着双臂叫卖呢!可这小人,做了国舅还不知足,竟趁先帝驾崩,起兵造反,如今失势,又疯了一般四处烧杀抢掠,可恨,实在是可恨!”
“可说来,这新皇登基登得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呐!”又一年长点的书生摇头悄声道,“毕竟不是先帝子嗣,若有先皇遗诏所托尚能服天下,可……只怕是借着勤王的名号,开进京都,又因先帝无子嗣存世,遂名不正言不顺地坐上了龙椅。”
“可不是,也不知道这龙椅新皇帝能坐稳几日,这新的天子于我等布衣百姓又是福还是祸?”
“天王老子是谁与我等下民又有何干?”一黝黑的耕夫高声吆喝道,“我不管谁当天子,我只管我这张嘴,我这一家数口人能不能活命!谁让我吃饱饭穿暖衣,我便认谁作老子!作爷爷!”
……
之后众人又议论了什么,向敏已经听不到了,她太乏太累,悄然坠入梦乡。
自穿越以来,她还未安安稳稳合住过双眼。穿来即入乱世硝烟,接着又是从食人恶匪嘴下死里逃生,随后一刻没停歇地照料饥饿高烧的小流浪汉,她分身乏力,疲惫极了。如今坐在篝火边,听着众人高声的交谈竟也似安眠曲,没多久,睡熟了。
她毫无所觉地依靠在小流浪汉的肩上,酣然入梦,梦里竟梦见自己颠颠簸簸,耳边狂风呼啸。视野更大些,她发现自己竟是在黄沙大漠里扬鞭策马。
日轮西垂,万里烧云和赤色金沙浑然一片,渺渺茫茫,不见边际,零星的清泉似天上的星子坠落,明镜般浮光跃金。芨芨草生在戈壁滩图,如一簇簇的白团子,向敏打马走过,像扬了漫天飞雪。她双腿夹紧马腹,踩着马镫,追着残阳而去。
奇怪,我的双腿怎么好了?
待向敏看清面前人的容貌,却发现御马之人不是她,而是个总角孩童。
但眉眼间,隐约可见几分她现在的模样。
这是这副身体原主的回忆吗?
向敏心中困惑,瞧着那总角孩童的笑颜,正欲开口询问,却霎时间醒来。
夜深了,山洞十分昏暗。神智恍惚间,向敏看到一个黑影落在她身前。逆着光,瞧不真切,待她双目聚焦些,却发现是那小流浪汉。
“你要做什么?”向敏惊醒。
小流浪汉,你你你……你要做什么?你是不是好宝宝?[闭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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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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