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珍珠蒙尘

她是这里为数不多年龄大还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老太太。

也许不能说是老太太,她的身上至今都还保留着一点淡淡的少女感,这是许多人都很难得的,毕竟有些人二十多就成熟沧桑得没了对生活的追求和期盼。

她皮肤很白,相当的白,白到在人群里一眼出众,就像美白产品商家宣传的“牛奶肌”“珍珠肌”“柔光肌”,是很多人用了满格的磨皮美白才有的那种效果。

白皮肤,欧式双眼皮,再加上那一头灰白的头发,如果不是皮肤上岁月刻下的皱纹,她真的像极了洋娃娃。

就算有皱纹,她也是洋娃娃一样漂亮。

她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足够奇怪的病人。不是最奇怪,也不是最正常,而是努力正常地很奇怪。

每天她都是第一个吃药。无论是早晨、中午,还是八点睡觉之前最重要的镇静安眠药物的发放。

第一个。吃药第一个,排队第一个,洗澡第一个,吃饭也要第一个。

每次她前面有人挡着她时,她都无比慌乱,她才六十多岁,但牙齿掉了个精光,只剩新生婴儿一般的牙床,说起话来模糊不清呜呜囔囔的,一边扒拉着前面的人试图从缝隙里钻过去,急慌慌,手抖腿也抖,嘴里的话又让人听不懂。经常要辨认很久,才能听到她在喊“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手里端着医院里统一发放的白色杯子,水接得很满,她急慌慌的,手在抖,经常把被子里的水泼出去不少。那是她提前晾好用来吃药的温水。

这个医院整个病区里只有活动室角落里一个水龙头能接热水,但热水有点烫嘴,刚接出来很难就着这样烫的水吃药。于是我经常看见她坐在活动室北边中间的椅子上,坐着拍手,不跟别人聊天,只是坐着,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两个白色水杯,一个是温水,一杯是热水,可以方便她在护士喊“排队吃药”时以最快的速度兑好适口的水吃药。

我与她的相识,源于自己不懂事的一时兴起。

因为精神上的无聊,我在这家精神病院一直懒懒散散,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就为了找点乐子,获取一些聊胜于无的快乐。那天我刚好和秦安一拍即合,说想要第一个吃药看看护士的反应。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她,注意到每天第一个吃药的人是她或者是其他的一些什么病人。

八点整护士会推着小推车准时进去让病人吃药,七点五十多在活动室值班的护士就会喊“都接水吃药啦——吃完药睡觉去嘞——”。我与秦安早早接好了水,在护士提醒接水之前就提前站在了平常吃药排队的位置。

看起来这样提前排队很精神病,但确实也很神经病。我与秦安两个人在活动室空空荡荡的正中间端着水杯一前一后地排队,格外显眼。我对秦安低声耳语,“这样看起来更神经病了——”秦安也低声回我:“哎呀都已经在精神病院了谁在乎你神不神经——”于是继续心安理得地站在活动室正中,像走秀T台上的超模那样站着,享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

七点五十,由于我们两个提前排队的行为,我们两个身后聚集了不少排队的老太太,正当我们洋洋得意之时,“你们这些落后分子只能排在我们俩后边吃药昂~”“是的是的~人机老太们这队你就排吧~我们就先吃药啦~”她起身端着她的白色杯子过来,径直忽视了长长的队伍,越过人海,站在了我与秦安的前面。

她的神情有点麻木,很像这家医院常见的大脑萎缩的老年病患,秦安有一点目瞪口呆,“不是——她直接就这么水灵灵的自成一队了?”

是的,而且她还相当自然。

“心中有队,哪里都是队伍。”我回秦安。“这个老太太已经自洽到无敌了。”

小吃一惊后,我与秦安商量对策,“就这么让她站这了?”

“不行!那我们站的那二十分钟算什么?算我们腿好吗?”

“尝试一下和她交流吧,感觉她不太像那种完全没办法交流的人机老太。”

“行,试试吧。”

秦安走到她身后,点了点她的肩膀,“Oi,别插队,老太太,去后边排队去。”

她干笑了两声,就是那种外祖母被孙女逗笑的声音。但多少有点局促,半驼着腰,一点一点的,有点哈腰鞠躬的意思,但没有让开。

她灰白的学生头齐耳长,刘海是齐的,有一点空气刘海的意思,多余的头发掖到耳后,只看发型和颜色,尤其像染了奶奶灰的潮流少女。她皱纹少得让人嫉妒,偏偏又是传说中的奶油肌,唇色淡红,不点而朱,瓜子脸,下巴尖尖的,笑起来脸颊两侧有两个梨涡。

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连岁月都夺不走她的漂亮。她的侧脸,下颌线像迪丽热巴一样完美,没有一丝松弛下垂。

秦安没办法,又退了回来,“算了,等会护士推着推车过来的时候我们把她挤开吧,就算她站第一个她也别想第一个吃药。”

时间在等待时总是流逝得很慢,好不容易等到护士推着盛着分装好塑封的药片的推车过来,一瞬间场面变得难以收拾。

推车后一个护士站在正中,负责给病人的药撕开塑封袋,她左右各有一名护士,左边的负责检查病人有没有把药片咽下去,右边的负责拿着PDA扫描病人腕带上的二维码和装药的塑封袋上的二维码做记录,吃药前要先扫腕带上的码,然后给中间的护士报床号领药。

我与秦安撸起了袖子,使劲伸着带着腕带的右手递到扫码的护士面前,“我们先排的队!让我们先吃!你去后边排队去——我们先排的队!”她慌了,她身体瘦弱又年迈,挤不过年轻力壮的年轻人,口齿不清地喊着:“让我先吃——我先吃——我先吃药——十七床任素敏——”

拿着PDA的护士皱着眉头,迟疑地问:“这咋置啊这……到底谁先吃……”

中间的护士麻利的找到她的药,撕开倒到她的手上,“叫她先吃吧,这个老妈子年纪大了。妮妮恁跟她争啥呀妮妮,她搁这十多年了天天第一个吃药……”

于是我们没有成为第一个吃药的人。

即使是现在,回想起当时她惊惶颤抖的手和不要命往前挤的劲,在了解原因后,我依旧很愧疚。

愧疚得要死,甚至想回去扇当时的自己两巴掌。

从那天,我以为她叫“任素敏”。

每天第一个吃药,对我和秦安来说,不痛不痒,有可以,没有也行,最多算是一时兴起,但是对于任素敏来说,意义非凡。我很久之后才了解到这一切,而了解到这一切的契机,依旧是我们的“一时兴起”。

那天吃完药,秦安感叹,“唉……果然再努力也比不过先天吃药圣体……”

“那个红鼻子,叫任什么……?我记住她了。”

“不知道,没听清,应该是‘任素敏’吧。”

她没有了牙,说话不清楚,张嘴时能看到她红嫩如某种软体生物的舌头,此后很久很久的时间,她被我们称作“素敏”。

她偏偏每次当我们这样叫她时都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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