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烬最后近乎于落荒而逃。
他那晚做了个梦,梦里一会儿是江沐风执剑杀人的无情模样,一会儿又是这人凑近帮他挽耳边的发丝。前者因封印而太过模糊,后者又因恐惧而刻意隐没,泠泠月光与柔和的烛光交织在一起,最终旋转扭曲作一场无边的地狱。
他醒了。
记忆一点一点涌上来的感觉不太好受,方烬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揉弄眉心,没想通自己怎么会梦见江沐风。
可能是因为在天衍宗的日子太过狭隘无聊,每日所见几乎都只他一个,导致梦也跟着错乱。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还是早点找到蕴灵珏离开吧,他不安地想。
比武大会尚未开始,各路人马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不远处灵缨正在训斥穆辞,大概内容是他又不好好做晨功。穆辞跟朵焉了的花一样,看见方烬后立马雀跃地抬起头来:“师弟!”
“又不认真听!”灵缨一扇子打他肩上,转头向方烬点头问好。
方烬也回礼,斟酌后问:“大师兄呢?”
“找江谷主去了吧。”灵缨遥遥指向另一方,方烬犹豫片刻,还是停住脚步。
穆辞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情难自已地控诉道:“为什么他不用做晨功?”
自己早进门这么久,居然连师弟都比不上吗?
“他每日的修行任务是师兄定的。”灵缨心里有一把很清晰明了的账:“你也可以向师父请示,让师兄教你练功。”
那还是算了,穆辞立马跟个鹌鹑似的缩回脑袋。
江沐风姗姗来迟,问:“怎么了?”
灵缨摇摇头,意思是没什么。她朝江沐风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没有瞧见想见的人,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闻殿主已经带着弟子去比武台了。”江沐风知晓她的想法,善意答道。
灵缨点点头,朝江沐风感激地笑了笑,忽而瞥见霍景昭面色沉沉地带人走过去,脸上一片愠色。
忽而想起什么,她皱眉喃喃道:“天工阁的人都好生奇怪。”
“哦?”几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对这话感到疑惑。
“昨晚我在群屋后的院子里迎面碰到那位徐公子,向他打了招呼,这人却径直走开,像是没看到我一样,天工阁的人都这般阴晴不定吗?”
若换成其他人她倒也没那么疑惑,毕竟修道者里从来不乏自命不凡目中无人之徒,但昨日徐砚书在比武场上那番作态,分明是个八面玲珑千伶百俐的,又为何会做出这样失礼的事?
方烬道:“或许是正心神不宁,没有注意到你呢?”
江沐风眼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方烬进入天衍宗已经有一段时间,却总端着他那个阴郁沉默的样子游离于人群之外,如今主动发表观点,应该是有所融入的表现。
江沐风感到有些欣慰。
但从方烬的视角就理解错了,这敛眉斜掠的一眼看得他内心警铃大作,只是在心里愤愤地想,江沐风又开始了。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发誓要从源头起解决自己的异常。
灵缨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她本就只是有些奇怪,也没有过多在意。
“是东门出去那个院子吗?我昨晚也在那里。”穆辞探过头来,好奇问道。
“不是。”灵缨摇摇头,指了指右方的长廊:“是沿着这里走,会看到左边一条狭窄的小道,走几步还有一个院子,但那里又黑又荒凉,应该也没其他人会去。我是昨晚想着交还师父前几日给我的典籍,意外发现这条捷径离他的屋最近。”
“今日还也是一样的嘛。”穆辞道。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拖沓。”灵缨微微挑了挑眉梢,凤眼狭长而半阖。
霍景昭远去的地方隐隐传来斥责声,不一会儿他又现出身影,转头冲身后的弟子斥道:“还不快让他过来!还想要怎么作弄我?”
弟子颤颤应了声“好”,然后急匆匆走开。
然后他面色恢复如常,俊朗的脸上现出一层笑意,冲江沐风微微点头:“江公子。”
江沐风也回他一个笑。
方烬看得别扭,又由方才退后的位置不自觉向前迈了一步,前面的穆辞被他一挤,大惊小怪道:“师弟!不要挤我啊!”
方烬脸上发臊,暗暗磨了磨牙,琢磨着哪天一定要把穆辞拖出去悄悄揍一顿。
所幸其他人并不在意这个插曲。霍景昭同他简单几句寒暄,然后便迈步离开了这里。
大厅内喧喧嚷嚷,其乐融融。端茶的弟子款款走过众人身旁,雾气氤氲成一片湿润的云,在旁人不经意的抚掌大笑中被划散消融。
飞鸟灼应于上空掠过众人脸庞,羽翼扇动飘散作流溢的虹光,它忽而一停,似是感应到什么,尾端直直向下坠去。
“不好了!不好了!徐公子……徐公子……”方才离开的弟子摸爬滚打着跑出来,眼睛里是深深的恐惧,他再也顾不得在座的众多客人,尖锐而痛苦地张嘴大喊道:“徐公子遇害了!”
这是怎么回事!
手中杯子落到地上,砸出巨大的“砰”的一声响。四周陷入震惊之中,霍景昭站在大厅中央,人还没反应过来,话却先脱口而出:“休要胡言!”
“是……是真的。”那弟子匍匐在地上,头深深地向下埋去,浑身抖得像筛糠,绝望又猛烈地抬起头:“您可以亲自去看看!”
太混乱了,各路人马乱作一团。惊魂不定的,窃窃私语的,惋惜害怕的,霍景昭抬腿匆匆掠过这些人,动作先行而理智尚未回魂,几乎像是一具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
江问也反应过来,召众人道:“走,一同去查看。”
方才万千思绪充斥霍景昭脑中,最先清晰的竟是满腔的愤怒,一定又是徐砚书在耍自己,想到这里后他终于似乎定下神来,脚步都慢了几许,只是想着一定要让他好看!
可等他真正推开门,血液又在瞬间凝固,尚未平息的怒火化作尖锐的剑,狠狠刺进他泵张的心脏。
这一定是假的。
这一定是假的。
苍白瘦弱的青年斜靠在床角,腹部插着一把匕首,血从中漫出来又逐渐干涸,落在地上像一朵锈迹斑斑的花。
他闭着眼睛,似乎只是陷入了沉睡。
霍景昭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人狠狠捏住并揉作一团,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冲上前去,跪坐在地上用手指颤巍巍探徐砚书鼻息。
没有哪怕一丝搅动空气的动作,这是如同旷古一般的寂静。
霍景昭猛地转过头,再顾不得什么礼仪风度,绝望地看向后方的江问,喉咙里发出困兽一般的低吼。
江问明白他的意思,面色严峻地迅速上前接过徐砚书,指尖抽出缕缕灵气探进去,他心一沉,识海早已枯竭,这是真的……真的……
无力回天。
赤霞谷药修兼习医术,江问更是其中翘楚,见他这般神情,周围人也大致得了意思,面上露出惋惜之意。
霍景昭却仿佛看不懂一般,痛苦里掺着丝丝殷切望向他,只等一个希望中的回复。
江问最终叹了口气,将徐砚书的尸体放下,轻声道:“景昭,节哀顺变。”
这是什么意思?
霍景昭终于从他那装出的老气横秋的得体面貌下挣了出来,眼中露出一丝少年气的茫然。
“什么意思?”他疑惑地问。
江问知他一时无法接受,所以没再重复,只是又叹了口气。
在无边无际的寂静里没人知道霍景昭在想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灼应鸟忽而从门外飞了进来,仰头发出碎玉一般的长鸣,声声泣血,肝肠寸断。
似乎是以此作为哀悼一般。
它绕着房间飞了一圈,最终停在霍景昭的肩上,翅羽的颜色与地上的血色相映,它所抓住的地方,霍景昭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却又被门扉挡着,让外面的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是痛苦呢?还是庆幸呢?
江沐风目睹此情此景,沉默着向后退开,却撞到不知何时跟在他身后的方烬。他迟疑片刻,将少年拉了过来,低声说:“别看。”
方烬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什么残酷的场面没见过,而今却顺着他的话退回去,点头道:“好。”
其余宗门世家也陆续走开,几个掌门帮着维持场面。毕竟与霍景昭的父亲有些交情,如今做这些也是分内之事,只是不知霍景昭何时才能清醒过来。
徐砚书腹部的匕首柄间有青色暗纹,或许可以凭此找出凶手。他血尽而死,面容却祥和,那可能是被暗杀。身上衣物是白日所穿的劲装,而今沾了血,手边还落了……
落了一块红色的布。
江沐风眯着眼又观察片刻,确信那是个小玩意,不知本身就是红色还是被血染过,看不清上面的纹路。
徐砚书身旁如何会落这种东西?
方烬听他的话没有去看,于是转而盯着江沐风,怀揣着惴惴不安,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见江沐风半晌没有反应,才忍不住问:“怎么了?”
“你看那个——”他话还没说完,就有天工阁的弟子上前将屋门关上,将门内生与死的告别隔离开来。
于是江沐风将未尽的话咽了下去,道:“没什么。”
应该会有专人来调查清楚。
九霄宴的举办停滞下来,这样恶劣的事引得众人跼蹐不安,一时间人人自危,大家都期盼着能找出凶手。
霍景昭失魂落魄无法主持现状,作为他父亲曾经的好友,江问自觉站出来主持大局,匕首上的青色纹路很快就有了线索,一切都指向那个前两天突然站出来,与天工阁之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叛逃者——
杨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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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九霄盛宴(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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