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暴雨。
八月份迎来了雨季,连续三四天见不着太阳,街道笼罩在蒙蒙的灰暗之中,少有行人往来。
路边叫卖的摊子也许久未能开张,整座城被泡在水里似的,空气沉闷,眼见着就要有霉斑攀上斑驳的墙角房檐。
夜风夹着雨丝,滴答打在青石板路上,漾起波纹几许,朦胧地印照着街道景致,倏尔,水坑被一双官靴踏碎,最后印出锦纹布料绯红的残影,嵌着一线银光。
“这么晚了,陛下怎么还差公公你亲自跑一趟叫我进宫?”
李公公听着身后温润的声音,下意识回头。
这人身穿一身绯红朝服,身量很高,一截窄腰被腰封束着,行走之间更显纤细,对于男人来说,其实多少有些过于单薄了。标致的眉眼间自有一股病气萦绕,皮肤苍白,像是琉璃盏一般,被人束之高阁放着,离众生很远。
众人只见这琉璃盏光艳夺目,折射着冷淡的光晕,却少有人想到此物实则易碎。
李公公已是掌印太监,对他依然是毕恭毕敬。他和秦杳光对上视线,那双眸色浅淡的眼睛似乎能把人的心思看穿,他心中一紧:“陛下对秦大人的事一向最最放在心上,这大雨天儿的,陛下生怕那些个毛手毛脚的傻小子冲撞了您,所以特意吩咐我来跑一趟。”
“是吗?”
秦杳光语气很淡,李公公没听出来这是信了还是没信,也不敢妄自揣测:“听说秦大人自打从江南回来后,身子便有些不适,陛下一直惦念着,不知如今可好些了?”
朝服衣摆有些长,雨幕之中难免沾湿了,有几分冰冷的贴在身上,也许是雨太大了,秦杳光觉得自己一颗心也被泡得起皱:“已经没事了。”
上回碰面的冷战仍在眼前。
这事儿倘若放在几年前几乎是天方夜谭,因为有些人闹腾的很,嘴巴也甜,“离了老师我怎么活”“老师忍心把我扔在这茹毛饮血的地方这么久”,一筐子的甜言蜜语,把他缠的脱不了身。
新帝登基后,两个人之间的信任被磨成了一把薄刃,只待合适的时机就要饮血。
明明他们曾经彼此信任亲密无间那么多年,秦杳光把自己能教的一切都教给钟维夏,殚精竭虑为他铺路。
大约师生情谊到底比不上权势带来的快感,帝王的猜忌与监视对于钟维夏来说、对于这个刚有起色的王朝来说,或许不见得是坏事。
秦杳光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人之常情。
他只是有点可惜。
当年在王府里眼睛亮晶晶执拗地要去握他手的少年,到底再也见不到了。
拉锯的最后,秦杳光砸了茶盏,碎裂声在二人耳边炸响,茶水洇湿了地毯的花纹,有几滴溅到了他的皮肤上。
秦杳光面不改色,声音冷淡:“臣御前失仪,望陛下恕罪。”
而后就是漫长数个月的分别,直到今晚这次意外的召见。
李公公领着他穿过垂拱门,转过花园造景,耳边只有雨打屋檐的淅沥声响,走了这么好久,路上竟一个人都没碰上,偌大的皇城笼罩在雨幕之中,格外安静。
秦杳光:“怎么没见着巡夜的侍卫。”
李公公语气听不出异常:“陛下念着下大雨,教他们今夜只巡两回就是了。”
秦杳光没再问,似乎是信了。系统在秦杳光脑子里叽叽喳喳地:“几个月没理你,今日怎么想起来叫你进宫?依我看啊,新帝多半是没安好心。”
她刻意把“新帝”两个字念的很重,听起来格外阴阳怪气。
秦杳光只淡声问:“bug解决了?”
“嘿嘿。”系统尴尬地笑了笑,“正在努力中……一定尽早送你回去。”
秦杳光听着雨滴打在桐油伞面上的声音,单向屏蔽了系统。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十个年头,眼见着重振山河的任务将要完成了,他终于能回去,系统却告知他传送系统出了bug,具体原因不明,总局正在加班加点抢修中。
十年都等下来了,秦杳光并不太在乎多等一段时日。两个人就这样各怀心事地走了一路,李公公停在殿前,微微一躬身:“秦大人,请吧。”
秦杳光却没有第一时间动作。
门口照旧是不见人影。乌木回廊边挂着盏灯,灯光在这急风骤雨的夜里显得过于微弱了些,照不亮方寸天地。
正当他思忖着如何开口询问,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腕骨。
那是只属于成年男人的手,指节宽大,很有力量,缓缓收紧,秦杳光下意识想要挣扎,鼻息间那种淡淡的苦香又缠绕上来,低沉的声音响在耳侧,像是很恭敬一般:“老师。”
秦杳光不动了。
钟维夏似乎离得太近了些,从后面看过去,像是把秦杳光整个人揽在怀里。
李公公不敢再看,伴君如伴虎,纵然他对秦大人向来是敬重有加,到底违背不了主子的意思,他深深行了个礼,迈着小步快速离开了。
“陛下怎么在外面?”
钟维夏握着的那截手腕很凉,腕骨微凸,皮肤滑腻,像是上好的羊脂玉一般,他有些眷恋这样的触感,某种抚摸把玩的**无声息地涌了上来,又被他压住。
“屋里头太闷了,所以出来走走,赶巧你来了,咱们一起进去吧。”
“咱们”“一起”,不太像是帝王和权臣会用的词。
秦杳光回头看了眼钟维夏,钟维夏冲他笑了一下,浓密的眼睫下一双深邃的眼,眼神澄澈宁静,发辫半湿着垂落在金丝线上,口气亲昵,有点委屈地问:“老师,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像是低头,也像是卖乖。
秦杳光转过头看了眼房门,他想到来之前桌案上那封告病的折子,说不好何时便要离京,现如今与钟维夏之间是见一次少一次。
他到底妥协了:“不会。”
“病呢,好了吗?”
秦杳光心想,你在我身边安插了探子,估计比我自己还了解病情,还有必要这样多此一举地问我吗?
他不答话,钟维夏也不生气:“老师说谎,分明还是在生我的气,对我这样爱答不理的。”
两只手交握。
“江南那地方水患正严重,我不让你去只是担心你。”
“那你可以挑选其他更稳妥的人选,而不是为了抓某些人的小辫子,把江南那些百姓的生计置于安危之中。陛下,人的谋划是不能与天斗的,你策划好了一切,然而再算无遗策,也总有纰漏。”
秦杳光的语气很温柔,像是哄孩子一样,今晚的气氛太好了,很长时间都没再有,他舍不得说重话,打碎这一场幻梦。
他感觉到握着他的手倏尔收紧,隐隐发着抖,来不及疑惑,钟维夏就已经抽回了自己的手。
“说的是啊。如果有一日,我的策划出了纰漏,捅了篓子,老师会不要我了吗?转而拥立其他人?”
秦杳光失笑:“说的什么胡话?我可不平白担这罪名。”
没想到钟维夏却不依不饶道:“会吗?”
秦杳光不知道这孩子又犯哪门子倔,他清楚地看见钟维夏眼里跳着两团火焰,急切地等待着自己的回答。
他被那两团火烫了一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太逾矩了。臣从不做这种假设,不能回答。”
秋风从回廊上寂寂地吹过来,夹杂着纷飞的雨丝,佛寺的钟声响过三声,廊下的灯光照在秦杳光侧过去的脸上,钟维夏读到了一种无声但冷硬的拒绝。
他忍过心里那阵无措,引着秦杳光在暖阁的小案边坐下。
钟维夏不喜外人接近,照常是一个宫人也没有。屋内暖炉里燃了银丝炭,秦杳光坐了一会儿,看着钟维夏剪取火烛,融融的暖意慢慢驱散了那股渗进骨髓的湿冷的冷,唇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好久没和老师聊天了。昨天西苑送来一批佳酿,便想起老师来。”
外面风雨如晦,室内,一切布置都极为熨帖,喝一点热酒叙旧,似乎的确是很好的选择。
“认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的酒量怎么样呢。”
秦杳光看着他斟酒,比划了一下:“一般,喝不了烈的,你少倒点。”
钟维夏笑了声:“好,这只是果酒,不怎么醉人。”
秦杳光抿了一口,甜滋滋的,钟维夏一直很乖地跟他讲话,他也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现如今中宫之位空悬,心里记挂着的人不少。不过娶亲嘛,到底还是要看自己的心意。”秦杳光笑起来,眼底闪着细碎的光,用一种亦师亦友的亲昵口吻问,“陛下可有什么心悦之人?”
钟维夏盯着他朦胧的醉眼,道:“有一个。”
“谁?”见钟维夏不愿意开口,秦杳光只当他是不好意思,便笑道,“是什么样的姑娘?这总可以告诉我吧。”
“他……很好。特别好。”钟维夏沉默半晌,久到秦杳光都因为酒意要睡着了,他才缓慢开口,“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神仙中人也。”
“只有很小的一点点不好。”
秦杳光听着他有点孩子气的话,温柔地弯了弯唇角。他想不出钟维夏过往有对哪个姑娘如此关注,心底涌上来些说不清的滋味,大约是孩子长大了的感慨。
“什么?”
“他好像要走了,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他一点也不喜欢我。”
秦杳光想要答话,动了动嘴唇,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眼皮慢慢变得很重,他撑着桌子想要起身又跌回去:“我…臣好像喝多了……”
钟维夏像是被他笨拙的动作逗笑了,冰凉的手指贴上他的脸颊,轻轻摩挲了一下。
太超过了。君臣,师生,没有哪段关系给钟维夏这么做的理由。
然而理智随着酒意沉下去,秦杳光本能地被安抚到了,他的脸颊很烫,急需什么来降温,而这只手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漂亮的眼睛因为困倦开始慢慢失去焦距,平日里冷淡不容冒犯的灵魂慢慢从这具躯壳中抽离。
桌案上的烛火煌煌,燃烧之中蜡油滑落,一滴,两滴,流淌而下,从热转凉,又重新凝固。
“睡吧。”
那只手拂过精致的鼻梁,覆上秦杳光的眼睛,像是他先前哄七殿下睡觉那样。
朦胧中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抱起来,衣带交叠,那脚步很稳,熟悉的苦香缠绕着他的神经末梢,让他感到安全,于是不再挣扎。
平日里握笔挽剑的手指此刻无意识地牵住罪犯的衣襟,他听到一声低沉的轻笑:“老师,还记得你和我讲的话吗?”
“冬日里大雪封山,猛兽为了捕获猎物需要耐心地蛰伏,要么去支配,要么受支配。”
怀中的人眼睫无力的垂落在无暇的皮肤上,睡颜安静。
“您教我的每件事,我都铭记于心。”
欢迎光临~
1.本文1v1无蟹脚,受有轻微万人迷倾向,作者是土狗一生挚爱师徒年下,请自行排雷,啵啵!
2.极其小儿科的微量权谋
3.可以点个收藏吗(扭捏)没有一个收藏能逃过我的眼睛,我会一直监视你,永远?????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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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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