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过去,唐晏顷失魂落魄回到三楼客房,躺到新铺就的床铺上,脸上笑意尽失,目光空洞得令人心慌。
管家说了些什么他没听到,关门声也没听到,他连澡也不想洗,就那么笔挺挺地倒在床上,合衣躺着。
B城冬天的夜很冷,风雨声不高,伴随家族盛宴的优雅钢琴声曲调回响,竟来势汹汹,宛如一台跨世纪的戏,敲着锣,打着鼓,唢呐悲鸣,高唱谁心中循环往复的钝痛,永远唱不完。
大概已经下起雪来了,他闭上眼,眼前一绺雪白,脑海浮现Cliff的脸,血泊糊住他的视野。
外面其实还有不少鲜活绿意,田间麦苗豆花很快会披上白霜,唐晏顷知道,高峰临天,他跨不过去,可他没死。
然后,一个坚定的声音冲出无数只传统乐器,在他脑中放肆呐喊。
那声音太大了,太大了。
报仇,报仇!
梦里的画面是杂乱无章的,理不出头绪。
醒来只觉头脑昏沉,看什么都看不太真切。
依稀听到有人在说话,可听不清是谁在那里说,说的又是些什么。
奇怪了,唐晏顷并不近视,也没有听觉障碍,恰好相反,他耳力过人,视力极佳。
黑压压的影子很快晃到了眼前,依然看得不真切,好像是一只带着寒意的、冰凉的手,贴到他的额头上,冰冷刺骨,却驱散脑中的混沌火焰,让他感到意外的舒服。
那舒服的感觉并未停留多长时间,那只手薄情地收走,他迫切地想要挽留,想要去抓住,一阵眩晕感不合时宜袭来,酷暑烈日炙烤他的身体,他无法动弹,被围拢的妖怪戴上枷锁,羁押着跪进漫天大火。
“妖怪……有……有妖怪……要……抓我……”
他有责。
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之责!
但这不该是审判的时刻,就算撕烂富丽堂皇的宫殿,打碎金堆玉砌的身躯,将他判下地府,他也要从那十八层深渊底一步步爬出来,先担了那责!
可生养他的人却明明白白告诉了他,他的责不在这里,他的责在家族,在道德。
好一个责任说,好一个人世道德。
他不认。
他不认,可大火烧及他周身,烂了皮和肉,腐坏骨与髓。那火越烧越旺,快要被烧干,他猛地瞪大双眼。
眼前景象未曾清晰,他辨识不出,好像是一座坚壁黑山耸立着,黑影沉落,凉意犹如天降,转瞬融进他全身燎痕里。
雪虐风饕,却令他贪婪不已。
意识更清楚些的时候,他听到耳畔有低语,宛如梦呓。
“不怕,不怕,接住魂儿……”
“阿晏不怕,梦里的坏东西都跑掉啦……”
只感到烧溃的神经一松,整个人如冬日飞絮,飘零着沉入深山,找到了栖息地。
快要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他哑着嗓子问:“接住了么……接住我了么……”
那声音肯定地答:“接住阿晏了。”
他终于安心,闭眼又睡过去。
床边的男人弯着腰,双手捧着唐晏顷通红的脸,保持这样的姿势站了大半个小时。
房间里没有其它声音,那呼吸渐渐均匀绵长,大半个小时之后,管家见人睡安稳了,出去命人送过来一张嵌鹿皮的椅子,由两人抬着,轻手轻脚放置落地。
“李少爷,辛苦您,您请坐。”
李璟岱侧目来看,依言坐进椅子里。
他的脸色煞白得可怖,看向管家的目光透着阴森寒气,手掌却捧着唐晏顷的脸,捧得实,捧得牢,这场面七分似鬼,只三分像人。
管家仅与他对视了一眼,当即骇起满身鸡皮。
只听他低声问:“怎么病的?”
“昨夜家里置办席面,送人时在外头吹了一阵子的冷风……”管家把头埋得更低,内疚不已,“是我们失职。”
李璟岱又问:“唐阿姨呢?”
管家说:“也病了,昨天饮酒烧了胃,后半夜医生给输的液,今天一大早就赶飞机去了A市,她有公事。”
“呵。”他低笑一声。
意思明确,上百号人照顾不好一个唐晏顷,这事可大可小,如果当家的不在,又上下没个规矩,他不介意暂时越俎代庖。
而他急中不察,唐晏顷从小到大才是那个最没规矩的。
大少爷自幼长大,最厌烦旧俗尊卑,待在唐家庄园的时日虽不多,却对一干侍佣百般千般好,不只是管家,此刻能有资格站在这里守着的人,没一个不是万般地愧疚后悔。
围着唐晏顷,他们自然守不出心安理得,只求人能早早退烧,早早恢复健康,于是满屋灰头土脸,个个沮丧难安。
管家无颜以对,伸头去看看紧闭双眼烧得面红的唐晏顷,心里揪着疼,颔首说:“等少爷病好些,我们就自己去领罚。”
他们悔青了肠子,自觉矮了一头,殊不知李璟岱怒火中烧,忽略了唐晏顷梦话,没去深思那么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为什么会怕起妖怪,许久后再想起今天,也是同样心境。
李璟岱自然是要冒火,他喷火都不足为奇。
毕竟从他接电话,到赶着飞回国,只历经十几个小时,才十几个小时而已,谁知道原本活蹦乱跳的心头宝,却突然病成这样。
他烦透,匆匆一递下巴,做了个口型,叫满屋子站着的人全都“滚”。
病床前不能离人,左右家里医生来给唐晏顷输过液,药效一时半刻不显,再没什么能做的,只好坐着等。
唐晏顷这觉睡得沉,出了满身汗。
人走完了,屋子里静下来,扑鼻体香包围李璟岱,他的手还捧着那张红彤彤的脸蛋,耳朵里全然是战鼓似的心跳声。
但他不敢松手,怕又将人惊醒,这一守,三个钟头就那么煎熬了过去。
期间唐晏顷没有再醒,他就定定瞧着,一眼都不挪。
在进这间客房前,手机就被他调到了静音,从看到唐晏顷蜷缩着那可怜模样起,他就打定主意,今儿就是天塌地陷,他也绝不离开人半步。
唐晏顷睡着睡着,体温慢慢降下去,李璟岱本想着替他换身干燥衣物,又怕见风再烧起来,中途摸了手帕,凑在人面前,半阖着眼睛一点点去擦拭额头、脖颈、胸膛。
他自认为已经照顾得相当仔细,可三个小时过后,唐晏顷又莫名其妙重新烧起来,眉头紧蹙,一把抓住他的大拇指,张口嚷嚷。
声音细而低,李璟岱没听清他在嚷什么,附耳过去,他另一只手又攀上了李璟岱的脖子,半条胳膊都露在被子外。
“水……水……”
李璟岱急忙把那条手臂塞回被窝,团成团,转身去床头柜保温瓶倒水。
他淌过风雪来,进门前差点没给冻成冰块,屋里呆上数小时,手回了温,就将水倒在手背试温度,然后坐到床边,揽抱起人,让唐晏顷靠在他怀里。
“阿晏,乖,张嘴。”
唐晏顷没有意识,他的唇已经快干裂开口子了,张嘴的原因完全是因为他的身体在发送求救信号,嘴里吐出重复的字眼。
“水……水……”
李璟岱端着杯子喂他喝,可他不知吞咽。
温水顺着唇角,直往下滴,紧闭的睫毛在李璟岱眼皮子底下发着颤,病痛苦楚不言而喻。
“水……”
受风寒不能再吹风,可能见光,窗帘没被拉严。
李璟岱习惯性扭头移开视线,正好瞧见外头白雪皑皑。
“阿晏,吞。”他心口堵着千钧重石,“下雪了,喝了水你起来看。”
唐晏顷从小就热衷气象,沐光,听雨,逐风,观雪……不亦乐乎,那才是最鲜亮的他。
不要生病就好了。
床头放了吸管,被拿起来。
半截塞进了水杯,管口轻轻抵入唐晏顷微张的口,可他不会吮吸。
吸管被扔了,换成小小一只纯金搅拌勺。
勺子的尺寸刚合适,怼到唐晏顷嘴里,碰到他舌尖,水又洒了。
李璟岱怎么也把那口水喂不进,最后实在没辙,瞳孔收紧,盯了盯杯子,又斜了一眼窗外的纯白。
他自己喝了一口,含着,心里默念着,三秒。
如果三秒钟唐晏顷还不推他的话。
三。
唐晏顷紧贴着他颈侧,额头烫得像烙铁。
二。
唐晏顷张着嘴,嘴里还在念“水”。
一。
白雪从石榴树枝头坠落,噗通声砸开了冻结的心湖。
怀中人轻轻哼吟,一旦作出生理性吞咽,渴求的就越来越多,李璟岱涨红了脸,从啃噬里逃脱,大口喘气。
气息尚不稳,毫无意识的唐晏顷忽然发出类似悲痛欲绝的啼泣,苦着脸从被子里挣脱,伸手找他抱。
“水……”
李璟岱耳中轰然巨响。
黄河水倒流,雪峰顶消融,他难再近,却不得不。
烧糊涂的人没有意识。
这句话不知道说给谁听,李璟岱却在心里反复诵读,唐晏顷的唇又找了过来,贴到脸侧。
“只能抱。”李璟岱接住他,把杯沿塞到他嘴边,强打起精神说:“喝吧,要吞掉。会了吗?阿晏……”
唐晏顷要好几次水,李璟岱哄着他吞掉。
这一通折腾下来,已是午后。
管家再来时,窗外暖阳洒了满床柔光,他们相拥着,一个靠床头,另一个贴在对方胸膛,疲惫却安宁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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