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醒来时，山中鸟鸣啁啾，光阴大好。
她愣了几秒钟，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
好累，做了一整晚的梦。
一边睡着的胡七还在流着哈喇子，那睡相，不能看。云梦一个枕头扔过去，呼他脸上：“胡七，快醒醒！我们下山吧！”
胡七一个挺身坐起，迷糊着眼：“累死了，捉了一晚上的鬼……”
云梦的思绪又被拉回昨晚上的那个梦里。
“一开始以为老严是个反派，没想到丫还是个并肩作战的大正派！他要有个歪心，小梦，昨晚上我们就回不来了……”胡七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哝。
老严……
这个人……云梦直觉不简单，从他话里话外能知，他似乎早就认识她。
他说过，小梦，我们还会再见。
云梦知道，命中际遇，必有再见之时。
只是她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又再见面。
** ** **
湘西沅陵，山间老林，寒夜露重，孤月悬空。
云梦和胡七走在蜿蜒的山间小路上，拔竹拨石问路，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十分艰难。头顶不时有老鸹扯着凄厉的嗓子呼啸掠过，这聒叫撕开静谧的夜空，逡旋回荡，可怖得很。
“妈耶，这老鸹叫得比鬼声还惨，尸体还没找到，别被这东西吓死了！”胡七开路，一边拨着石头，一边不忘提醒云梦：“小梦，你当心点，跟上，别被野藤绊倒了！”
云梦应一声，心里多少有些烦躁，这野路，还不知要赶到什么时候去。
他们在追尸体。
准确地说，是在追赶尸人赶着走的尸体。湘西的赶尸术古已有之，最早时候，是那些客死异乡的人，亲人不落忍其魂魄流连在外，因此雇赶尸人将亲人的尸体“赶”回来。
这赶尸秘术，建国前盛行，自建国之后，已渐渐衰颓，少有人闻，“赶尸人”这绝活也渐渐失传。听闻“赶尸”之奇，奇之怖惧，赶尸人在赶尸之前，做法进行一系列仪式，仪式过后，尸体竟能直挺挺地站起来！赶尸人差遣，尸体便能听候调遣，行走如活人！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走在这野天野地里，去追什么……尸体？这话还得从他俩下嵩山说起。
云梦和胡七这次离开嵩山，一开始是打算直奔狐首山的，胡七好久没有回去了，这会儿有了假，自然先往家跑，哪怕师父云游在外，狐首山的一草一木都是他所熟悉的，他想好好往山上一赖，悠哉悠哉地度他的假。
走之前，他的同窗杜宇托了他一件事。杜宇是个挺认真的驱魔师，学艺颇精，有一回跟老师下山出任务时受了伤，近来一直在学校里养伤。杜宇说，家里来信，说是村子里近来出了桩怪事，他怕有妖物作祟，放心不下，可他又在养伤，下不了山，因此托胡七去一趟沅陵县，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们昨天就到了杜宇家里，杜宇奶奶一听是孙子的同窗好友来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胡七问起杜宇收到的家书里提及的村里怪事，杜宇奶奶颇为神秘地把他们拉到了灶边，说起了这事。
杜宇家所处的这个小村子，依河而建，傍水而生。村子外另有村子，十数个小村子几百年来聚居着，习俗、禁忌都差不离。相传这些村子当年都是同宗同族，一个大家族繁衍而生，因此祖坟也在一处。
说起这个祖坟，可谓风水宝地，有村志载，三百年前，一鹤发童颜的风水先生驾鹤到此，指了这块宝地，族中后人便以此为茔冢，安置过身的老祖宗。
周边十数个聚居的村落皆以此地为祖先过身长眠之处，沿有旧习，村中每有人过世，停灵数天之后，由“赶尸人”将往生人“赶”至祖坟，再行安葬。
“这么多的村子，人口也多，隔三差五便有人过身，‘赶尸人’捡这个行的，都是祖传，年轻人现在也不愿去做这个，十几个村子，统共赶尸人啷当四五十个，这下好啦，隔三差五失踪几个……”杜奶奶说得停不下来，哀叹连连。
胡七一噎，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什么？失……失踪？”
“奶奶，这个怎么说？发生什么事了吗？”云梦也问。
“唉，怪事啊！我活了这把年纪，没见过这种事！”杜奶奶口齿清晰，有逻辑有条理，听她絮絮叨叨，还挺有意思。
云梦和胡七听得很认真。
“东村戴了孝，请赶尸人将祖宗请去坟地，西村披了麻，也有丧事，赶尸人也去送最后一程……上回隔壁村惨啊！结伴出去打工的小年轻，一辆车上遭了车祸，一下子折了几个人！他们爷娘那哭声，响彻几里地！唉，惨，真是惨！”
说到这里，杜奶奶还揩了把眼泪，十分同情这几个小年轻的父母。
她接着说道：“这起子事儿，自然都喊了赶尸人来，将尸体赶去祖坟。这是咱们这几个村子的旧俗了，赶尸人还兴着，不过我看啊，也是要慢慢没落的。小宇跟你们说过的吧？几百年来，我们村都兴这个，也从没出过怪事。可是……可是……这几次可真是遭了鬼了！”
胡七和云梦相视，一时无言。
他们都惴惴不安地等着下文。
“起先是赶尸人和尸体都误了时，在祖坟等候接应的亲人左等右等，浑没个影子！这可怎么办呢，那头棺木都准备好，等着入葬呢！这在从前，竟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时误时倒也算了，可之后……之后，往生人和赶尸人都消失了！”杜奶奶盯着胡七和云梦：“你们说瘆不瘆？”
“瘆……”胡七想到背后作妖的不知是何物，就更瘆。
“那……奶奶，村民去找过没？都……消失啦？不见啦？”云梦问。
要说尸体消失，那姑且算了，有些地方有做阴婚的风俗，到处盗尸赚钱，说不定给人盗走了。但那“赶尸人”，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也……消失啦？
要是赶尸人回来了，而独缺尸体，云梦倒不拿这个事当回事了，说不定赶尸人与人勾结，偷盗尸体卖给人家做阴婚呢。
“也没，后来倒是被人找到了……”杜奶奶说。
云梦安下心来，心说她料得不差，必定是尸体丢了，人倒是平安回来了，再胡诌些说辞，便把村民都诓过去了。
要这么，这就不是鬼怪所为，反是人在作怪。
可是，杜奶奶接下来说的话，让云梦心凉了半截。
“半个月后，那一阵丢的尸体，全在村外荒郊被找到了，噫，七八个胳膊，零零落落，吓煞人！有的嘛，烂了，有的嘛，新丧跟活着似的，有的就剩了一咕子血水，可怕！”
“那人呢？赶尸人？”云梦急问。
“不见啦，全不见啦！天晓得跑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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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还记得自己当时满身鸡皮疙瘩，心惊肉跳的感觉。
丢的不是尸体，是人，活生生的人！
将往生人的尸体“赶”去祖坟，好生安葬，乃是旧俗，周边十几个村子几百年来都是这么干的。村民愚昧，内心已有执念，如果不按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来做，往生人将不得安宁，那块风水宝地荫蔽后人的功用也便没有了。
所以，这个事一出，人们虽觉得诡异，心里嘀咕着，但再有人亡故，仍是会按老法儿来行安葬，省不得“赶尸人”这个环节。
而那些“赶尸人”呢，世代都是干这个行当的，哪能信这种邪呢，一次两次地丢了人，也只当是那些“赶尸人”自己背运，不往邪处想。
故此，近来出丧，仍有赶尸人赶着尸体要去祖坟。
“喏，隔壁村今晚要走呢，你们吃了晚饭，去跟，兴许还来得及。你们两孩子，路上要当心，要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我老太婆不敢让你们去的，但你们是小宇的同学，和小宇一块儿在‘那学校’里读书的，手里很有些本事，这个我知道。但是，凭再有本事，自己也要小心啊！丢的那几个活人，他们的爷娘老小日子可不好过，日日哭天哭地，可怜啊！两孩子，你们要是能把那几个活人找回来，也算做了一桩积德的好事了！”
杜奶奶叮嘱他们一番，又给他们备了晚饭，吃过之后，他们便赶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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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七，你说，这个事，它是人为还是……”云梦拨开了野藤，一脚跨过去，差点踉跄扑到胡七身上。
“小梦，小心！”胡七一扶，道，“这个我说不准，但直觉告诉我，这个事要是人为，它摊不到我身上……”
好像……还挺有点道理。
夜色深幽，老林张着大口，似要将活物吞没。
“怪瘆的。”胡七嘟哝。
“七……你，你听到了什么吗？”
他们两人顿足。
抬头，身后老林窜出阴风阵阵，天空月影疏淡，星子稀寥。
老鸹凄厉的叫声早被烈风撕成碎片，抛向远处。
这声音中，似乎夹杂了另外一种声音，很轻，很远，不是那么清楚。
“有人吗？救……救命啊！有人在吗？救命！”
他们竖起耳朵，将裹进耳中的碎片慢慢拼成了有用的信息。
“哟，好像是个妹子！”
胡七看向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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