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梦。
奶奶一生没能等回儿子。
小人物的命运，在大时代的洪流激荡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阿黄最感欣慰的事是，它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奶奶最需要它的时候。
它知道，云梦所牵引的梦境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它真实地出现在了奶奶面前。
奶奶生病了，病很重。
阿黄知道，奶奶就快要过世了，它还记得这场景。
奶奶临终时，很凄苦，长子生死未卜，次子在外营生，一时赶不回来，陪在身边的，就只有一条家里养的大黄狗。
阿黄将梦里的“自己”——那条还未成精的黄狗引开了，自己却进了奶奶卧室，蹲在床下，陪着奶奶。
月光从窗户里漏进来，将屋子照的惨白惨白。
“阿黄——”
奶奶的声音很虚弱。
阿黄坐起来，将前爪搭在床沿，却把头埋着，“呜——”它很难过，梦里又重复了一回奶奶临终的场景。
“好阿黄，可惜你不是人，要不然，就托你去找卫国，打探打探他的消息，我的儿啊……这是死是活，总该有个音信吧？”
奶奶躺着，空洞的眼睛微张，瞪着顶上的房梁。
污浊的老泪，缓缓从她的眼眶里爬出……
阿黄心如刀绞。
它太难受啦，它不忍心让相依为命的奶奶在孤独中抱着遗憾离世。它不知道接下来的举动会不会吓着奶奶，阿黄想不了那么周全。
“奶奶……”
它轻轻喊了一声。
病床上的奶奶一愣。
旋即，招了招手：“阿黄，你抬头呀……”
人之将死，无所畏惧，奶奶的神态很安详，脸上没有一丝惧怕。
自己养大的狗，即便成妖成魔，也不会害主人。
她抬起了头。
乖乖地伏在奶奶病床前。
“阿黄……是你吗？”
奶奶伸出枯槁的手，向她那边探去。
“奶奶，是我，”她有些胆怯地伸出她的手——那不再是一双毛茸茸的爪子，而是手，人的手，她轻轻碰了碰奶奶的手，“是阿黄，主人抱回来的，奶奶养大的阿黄。”
她的声音很小，很细，透着丝丝胆怯。
毕竟，要在人类的面前现作人形，还是很有心理障碍的，更何况，这人还是她最敬爱的奶奶，她怕奶奶厌恶她是妖类，害怕她，不喜欢她……
可是奶奶没有。
奶奶好像并不意外：“阿黄，真的是你啊……”
她抬起头，是小姑娘的模样。
“阿黄，真好，我就说我们家的阿黄通人性……你走吧，不要被人逮到，不然你会有危险，快走吧……”
奶奶吃力地摆了摆手，要她走。
已经变成精怪的狗，会被村民杀死，拿砖头砸死，或者请道士来做法擒住弄死……
奶奶临死，都惦记着阿黄的安危。
就算阿黄是鬼怪妖魔，奶奶也不怕，还怕别人会伤害她的阿黄。
她伏在床沿，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奶奶……”
“嘘！”奶奶焦急地摆了摆手：“阿黄，轻点，不要被他们听见！”
谁都知道，这个屋子里只住着一个卫老婆子，两个儿子都不在，一条大黄狗陪着，屋子里是不会有少女声音的。
她喊一声“奶奶”，很有可能引来隔壁邻居。
奶奶这样为她着想。
“还真是挺漂亮的，”奶奶憔悴地笑了笑，说道，“阿黄，你变成人的样子，真好看。真好啊……卫国和卫民都不在，可是阿黄在啊，竟也没有让我老婆子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去。阿黄，我大限到了，对吗？”
她很真诚地问阿黄，是不是大限将至？她相信阿黄的话，狗能成精，这有灵性的狗，必能看出些常人看不出的门道来。
可是阿黄不说话，低着头。
“唉，”奶奶叹了口气，“我心里清楚，我时辰到啦。人活到了这把岁数，早已看淡了许多事，我不畏大限，但……心里放不下卫国啊！没有卫国的消息，我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天外忽然闪了个雷。
阿黄一凛，心里很害怕，怕突然而至的雷声惊着病入膏肓的奶奶。
再一看，奶奶眼神脱于世外，好像根本不在意刚才的雷声。
阿黄看着心里难受极了，奶奶得多思念主人啊……这老母亲，到死的那一天，都没能等回自己的儿子。
“其实，我也不是要卫国陪在身边，他有大胸襟，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不会绑着他。但是，我这个当娘的，明知他往刀山火海里闯，每走一步，都是凶险无比，没有他的消息，我怎能安心吶！”奶奶突然咳了起来，粗重的喘息声在小屋子里回荡。
“奶奶……”她心疼极了，慌忙跪倒在地，去扶奶奶：“我会找到主人的，我会的！”
奶奶睁眼看她，笑了笑：“阿黄，对啊……有你，幸好还有你！你成精了，不是普通的狗了，你可以去找卫国，对不对？”
“是的是的！”黄犬拼命点头：“奶奶，您放心吧！我会找到主人，保护他，照顾他，告诉主人，家乡的一切都很好，让他早点回来……”
“好啊好啊，真好……”奶奶的脸上，终于现出了欣慰的神色，她抓着阿黄的手，道：“但你也要保重自己啊——阿黄，你能变成人形了，不再是畜生，你的命，和卫国是一样重要的……要，要照顾自己。”
黄狗哭的肝肠寸断：“知、知道的，奶奶……”
“那我就，放心啦。”
眼看着奶奶这一口气就要接续不上，阿黄守在边上：“奶奶，您、您还有什么心愿？阿黄都会努力去、去做。”
“好阿黄，奶奶要走啦，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孤老的婆子死了，这屋子里就剩下你，一条黄狗，以后谁喂你呢？现在可好啦，知道你这个样子，奶奶就、就能安心……”
阿黄泣不成声。
“唉……要是知道卫国还活着，他踏踏实实地活着，那就最好啦。我死也能瞑目。”奶奶轻叹了一声，靠在阿黄的怀里，吊着最后一口气。
这是唯一的遗憾。唯一的。
“奶奶，”阿黄警醒，忽然想起了什么，“奶奶！我见过主人！”
“真的？”垂死之人的眼眸中，突然绽放光彩。
她不想让奶奶留有遗憾。
奶奶最想知道的就是儿子卫国的消息，而她恰恰见过她的主人。
“奶奶啊，您放心……主人好好的呢，我在战壕里见过他，他还抱着阿黄，他问奶奶过得好不好呀？我说好，很好呀，主人就笑。他行军打仗辛苦，晒黑啦，一笑，露出一口好白的牙齿……对啦，奶奶，还有一封家书！唉，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呢！主人托我带回来的家书，他说写好很久啦，但部队一直在行军，来不及寄出去，见到阿黄，就交给阿黄带回来啦。奶奶，我给您读读——您听着啊！”
阿黄抖着家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这最后一封家书。
当她读到那句——“请弟弟一定向母亲解释，这是人民对国家应尽之责任”时，哽咽难语，终于泣不成声。
奶奶睡在阿黄的怀里，神态安详。
“好孩子，不用解释，娘懂、娘都懂……”
枯槁的手，终于缓缓滑落……
阿黄步履蹒跚，艰难地走出小屋。
她听见了院子外面有人马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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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卫民风尘仆仆进屋时，家里养的黄狗守在小屋门前，正舔着爪子。
他路过，看见这畜生红着眼眶，一张三角脸上的狗毛都被眼泪打湿了，他心下便一阵抽紧。
“娘啊！儿子回来晚了啊——娘！”
鬼嚎似的哭声惊雷般在阿黄身后的屋子里炸开——
司卫民伏在老母亲的尸体上泣不成声：
“请弟弟一定向母亲解释……这是……这是人民对……对国家……”
“哥，我回来晚了啊！我对不起你啊哥！娘，娘——这是哥写回来的家书，娘你不识字啊，我还没读给您听呢……娘！娘你起来啊，哥哥写信回来了！娘——”
黄狗抬头，望着天边一轮孤月，默默流泪。
它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那只刚刚被它引开的小黄狗回来了，小时候的阿黄愣愣地趴在屋檐下，一抬头，小小的狗眼里盈满泪水。
小时候的阿黄好像明白了什么。
奶奶再也不会抱着它坐在屋檐下剥豆子……
盼儿归。
奶奶去找主人了。
再也不会回来。
今天还有一更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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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07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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