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12

三日后,紧赶慢赶,可算都做完了。

钟离音置身在一大堆纸张里,他整个人被淹没了,到处都是写满字的演算纸,昏暗的烛台,除了他周围,便是一片漆黑。

门口处有几个女子窸窸窣窣,月光投下两道身影:“那个,钟郎,你要吃点儿东西么?”

她们对钟离音充满好奇,首先是出众的长相,其次便是钟离音一张抹了蜜的嘴。只见钟离音强忍睡意,从案上坐起,脸上甚至还沾了几张纸,白净的脸颊上出现了几个墨字,活像是被刺上去的黥印,“要的要的,好饿呀,姐姐们做好饭了?”

窗外传来一阵轻笑,“是呀,新采的菱角,煮了汤,来喝点儿吧。”

钟离音活动筋骨,陶大娘家好就好在热闹,他身在异乡,如此一来也有种在家的感觉。伸完懒腰,大黄马上站了起来摇尾巴,耷拉着舌头蹭他,“你倒是没事干了,我累死累活干了三天,你睡了三天,你怎么那么能睡呢?”

话是这么说,他也挺喜欢大黄的,摸了摸小狗的脑袋,就推门出去了。

两个姑娘把汤饭放在院子中央的竹桌后就藏在槐树后,跟钟离音接触多少还是有点羞涩,陶大娘看见她俩不敢上前,索性说,“你们早点睡吧,明天起来还得织布呢。”

小姑娘拉着手,去自己的闺房休息了。

“实在不好意思呀,大娘,来家里住有点叨扰了。”

“这有什么,都知根知底……”

“嗯?”

陶大娘迅速改了口,“这有什么的,她们俩本身就不敢见客,我那儿子又整日奔波在外,那房子闲着也是闲着,能帮你,也挺好的。你看我家这两个女儿怎么样?”

“啊?”钟离音呛了汤,狂咳嗽,这也太开门见山了吧?“两个都是水灵人儿,我刚好在家里也有弟弟妹妹,看起来很亲切呢。”

陶大娘若有所思,知道这是在婉拒呢,“也是,你跟我们这些小门小户本就没法比,为官作宰,都是贵人。”

钟离音:“……”

当官的不一定都是贵人啊,钟离音默默想。

“贵人就是不一样啊,我听说呀,府衙马上要来贵客,叫什么,谢姑娘,听说那是太后眼前的女官,这次来寻阳,也不知道是为了啥。像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每天两眼一睁干农活干到黑,走远多是为了跑商,这些贵人啊,逍遥自在惯了,说庐山好看,所以来玩儿,我在寻阳住了半辈子了,真不知道有啥好看的,有建康好?”

“谢……谢姑娘?”钟离音半张着嘴,“她来府衙了?”

“是啊。”陶大娘不自觉解释着,“我干完农活吃饭听人家说的,那时候钟郎你还在忙,就没打扰你。”

谢秾,当朝太后的闺中密友,这次来江州有什么目的?钟离音反复回想着与此人有关的传闻,只记得谢秾本人比较崇尚道门,为此还起了法号,寻阳一带刚好有道门胜地庐山,来此地采风交游也可以理解。

然而有个传闻甚嚣尘上,那就是谢秾和宗忱。

二人门当户对,不过,作为大家闺秀,谢秾足不出户,宗忱又不回建康,因此二人的缘分也不了了之,钟离音彼时还见过两次谢秾,无一例外都是来找太傅陆预,估计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姐对他根本没印象。

钟离音掐指一算,要是自己真成太后的男宠,那么有可能会时不时跟这位谢小姐打照面……不对,扯哪儿去了!

所以谢秾来,是为了让宗忱回去完婚?这姑娘这么主动的嘛!钟离音咽了口唾沫,心想这下有好戏看了。

世族之间的关系复杂极了,在钟离音看来,自己只是过客,当茶余饭后的闲谈。只见他风卷残云喝完汤吃完饭,摞好碗,在陶大娘的阻拦下,径直去洗碗池边洗碗。

目前看来,这些都是贵人们之间的事,暂时与他无关。

吃完饭,钟离音还有活儿要干,抱着一摞账本回到自己的房间,点起了灯。他不能拖后腿,在来的时候,已经给桓纵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如果接下来破罐破摔,给所有人的看法就是“此人不可靠”。

一旦留下不可靠的印象,那之后与这些人共事免不了被穿小鞋,更有甚者,以后要是回建康,估计陆预也不会重用他。

心里想得很好,但是看见大黄趴那儿睡大觉后,他就懈怠了下去,越想越气,干脆起来踢了大黄一脚,“我都快累死了,你睡得倒香。”

大黄哪里知道这许多,依旧笑嘻嘻摇着尾巴坐在地上抬头看他。

“有你也挺好的。”钟离音和大黄排排坐,掰了饼子,大黄马上哼哧哼哧吃完还想要更多。

他越看越开心,尤其是看见案板上满满当当的演草纸和账簿,至少来江州第一关算是过了。至于接下来,就随机应变好了。

楚天慵受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钟离音想不明白,至少现在宗忱收留了楚天慵,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太大麻烦。

仔仔细细复核一遍无错漏后,他已经想好明日要怎么跟桓纵交代,他想说,我不是那么不可靠,虽然偶尔会口出狂言,但归根结底也是想做点事的,不管建康朝廷怎么做,他钟离音只是钟离音,太傅给他知遇之恩,府君却知人善任……他反复想了好几句不那么谄媚的语辞,就等着明日见桓纵大大方方说出来。

只是这样一来,太困了。

钟离音想着小憩一会儿,就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

与此同时,府衙内桓纵正和宗忱商量接下来接待谢秾的事宜。

烛光昏暗,宗忱心不在焉,挑了灯芯,跳动火焰忽闪,他蓦然心悸了一下,对面桓纵关切地看着他。

“太傅拟于下半年与谢秾的姐姐成婚,终于尘埃落定。你还在想过去的事?”

宗忱手一颤,眼睫毛不由自主快速眨了起来,“哦……都过去了,况且,太傅如今喜结良缘,我该祝福他。”

“那些年……”

“哥,你就当没发生过,我也只敢跟你说。其实我心里都明白,”宗忱拿起一张纸,为了转移注意力因此开始叠纸鹤,“他不可能为了我改变,是一定要成家立业的,而我也不该喜欢他,因为宗氏和陆氏本就有深仇大恨。”

桓纵叹息,“你自小懂事,怎么可能不明白。”

很快一个纸鹤叠好,宗忱在手里把玩,“论情论理,我都不应该喜欢他。但是,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就是那么不讲道理。”

桓纵并不太明白,却也知道不能强迫别人的道理,“那你打算怎么应对谢秾?如果她真对你有意……”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宗忱又叠了两只纸鹤,曾经,他只要看不见陆预,就会叠一只,反之则不叠。孰料到最后,竟然攒了满满一罐子的纸鹤。

离开建康前,他一把火烧了。

“赤心,我是说,你没想过和另外一个人重新开始吗?总不能……”桓纵话说到这儿不知该怎么解释,“你这样自苦,有什么用呢。”

“说不定过几年我就想通了呢。”宗忱向来听话,所以心里的苦也不愿意说出来。

喜欢上一个权欲熏心的太傅,又无法自拔,桓纵实在是不明白。

做不到的事,不做就好了。

“哎,是我不懂了。过几日我会安排人手去接应谢姑娘,她来得匆忙,又关心你,总之,我会转达你的意思,大家都体面。”

宗忱微笑,“谢谢哥。不过,希望你永远别像我这样作茧自缚。”

桓纵颔首,望着桌子上多出来的三朵纸鹤。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明知道作茧自缚,为什么不及时抽身?赤心,你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在改,还来得及。和你我差不多年纪的,很多孩子都抱上了。”桓纵无奈笑了笑,“这些年,确实是太忙了,不怎么在意私事。过段时日除服,我还想着找人说一说媒,总不能一直形单影只。你也是啊,趁早想清楚,一切都来得及。”

“哥是打算成婚了?所以也开始催我了吧。”宗忱笑道,兜兜转转,把这件事甩了回来,说到底,桓纵和很多人以为喜欢男子,是一个可以改掉的“毛病”,“可是喜欢男子还是女子,真的是天性,改不掉的,父亲的愿望,终究不能依靠我达成了。我就等着吃你的喜酒呢!”

说罢,宗忱起身,“还有别的事么?没有我先回去啦。”

“嗯,回去吧。”桓纵交代完宗忱这边,松了口气。

目送宗忱出去,他站在廊下回想,这些年来,府衙确实是没有喜事,身边人鲜有成家立业的,除了殷植这种旧人早已成家,剩下的基本要么年纪还小,如宗忱,要么就是忙着行军打仗,戎马倥偬,比如他。若是真的能在今年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操办好了,那么身边这些人也能沾沾喜气,说不定,宗忱看到身边人成家立业,也能想开一点儿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他是真的想不明白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或者说,多年来几乎没有考虑过,他见过的世家贵女温柔敦厚居多,之前也有几个前辈有意许婚,都因丁忧之故搁置。

庭前双飞燕穿堂过,入檐下巢栖息,桓纵负着双手,他依旧形单影只,曾经以为遥远的终身大事,就这么摆在面前了。

不管怎么说,一定要选一个,能主持中馈,又能懂他心意的。桓纵有想过,他喜欢的人,一定要安静温和,他不喜欢咋咋唬唬,最好是和他性格相似,那样相处起来比较融洽,举案齐眉,好过成婚后鸡飞狗跳。

他对婚事的了解来源于父母,两个人目标一致,忠心为国,宗夫人劝他效忠正朔,桓厥教他男儿意气,戍卫边疆,警惕北方胡族,不要沉溺于一时之安乐。

嗯,应该加上一条,跟他一样,心怀国事,不可拘泥于儿女情长,也不可贪小便宜,妨碍大义。

只是如此一来,就没几个了。

“情爱素由心生,而成婚却要考虑方方面面。真是复杂……”桓纵长吁短叹,“就算条件符合,若不是自己心中所想,同床异梦,也不妥当,看来此事急不得……”

桓纵转身欲回屋中歇息,忽然东南角火光四起,天际猩红。

“那儿是……陶氏的家?钟离音!”桓纵心中警铃大作,推开门就策马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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