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观月一惊，这常晟子怎知自己是“千山剑仙”！
正如江云川之前所说，他们如今的外貌已换作普通凡人，眉眼身量更是与在仙界时毫无干系。
她想，此人既能唤出自己在仙界的名号，若非修士，便是妖兽。
如此，在这院内动用法术，便也算不得违矩。
她灵气受阻，只得传音与江云川。
江云川却更快一步，在常晟子说完“千山剑仙”一词时，便已从乾坤袋中取出了入情剑。
“何必刀剑相向？在下对客人们并无恶意。我们日后若是能井水不犯河水，那便再好不过。”
常晟子将手中念珠串一挥，各门窗“砰”地一声齐齐关上。
他继续微笑道：“还是要谨慎一点，对吧？若被一些不小心闯入院子的人看见，那可解释不清了。”
说完，他又将念珠串解了两圈，往前一掷，迅速缠上入情剑。
江云川本想横剑斩断此串，却发现入情剑被制住了，任自己如何用力，也停在空中一动不动。
常晟子嘴角一勾，冷笑一声。他收起念珠串，对江云川抛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千山剑仙’也该教教徒弟规矩，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
“与你何干。”林观月有些不悦。
“怎么没有关系？你听，这不就有关了吗？”常晟子话毕，门外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
“客官，时间已到，楼主让小的领客官离开内间。”一小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江云川瞪了常晟子一眼，及时将入情剑收回了乾坤袋。
此时，那小厮正好推门而入。
林观月经过常晟子身边时，悄悄留下一只灵蚁。
灵蚁与凡间的蚁类不同，它浑身透明，还不及半颗米粒大，极为擅长定位追踪，且灵蚁还有一极大的优点：若被除施放者之外的人触碰，便会立刻爆体而亡。
“等等。”常晟子在林观月和江云川跨出房门时，叫住了他们，神色幽幽，双目凛冽如刀，语气却异常温柔：“今日与客人们一见如故，我自当回赠一份礼物。”
他将“回赠”二字咬得极重。
林观月眸光一闪，以为灵蚁被常晟子察觉。
她匆匆感应，发现灵蚁仍好好地待在他身上，甚至还能自由地爬行。
那常晟子这话便说得奇怪。
“慢走。”常晟子持着念珠串，笑着对他二人挥挥手。
林观月与江云川离开了柳玉楼。待他们走过石桥时，林观月发现自己阻滞的灵气已然恢复。
她立刻捻诀传信一封于长安寺，不论这常晟子是否真如自己所言只是寻常戏子，与长安寺圣子无关，告知仙界有此怪事总是有备无患。
“师尊，我们现下又该往何处去？”江云川算了算时辰，柳玉楼地处偏远，若到客栈，也至少深夜了。
林观月看着江云川眼底的疲意，道：“试着在附近找个人家借宿一晚吧。”
他们穿过楼外的树林，又往前走了二三里地，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
每户人家的门口都点着一盏纸灯笼，照亮了过路人。
江云川听见一户人家屋中仍有动静，想来还未休息，便敲响了木门。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从屋内传来，不久门后响起有些沙哑的声音：“谁呀？”
江云川答：“我们姐弟刚从柳玉楼出来，客栈路远，一时找不到住处，可否在此借宿一晚？”
木门“吱呀吱呀”被拉开，门后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
林观月眸光微动。
那老人已经上了年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天色昏暗，她眯起眼睛想将他二人看得更清楚些。
“随我来吧。”她拄着拐杖，引他们进屋，一边走一边道，“我儿子去世后，他这屋便一直空着，你们若不嫌弃，便将就一晚。”
江云川扶过老婆婆，细声说：“多谢。”
老人将他们领至屋前，正要离开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将脑袋往林观月的方向凑了凑。
“你……你是小月儿吗？”老人有些不确定，开口问到。
林观月有些惊讶，还是点点头，答：“婆婆还记得我。”
那老人却一下子有些激动，伸出那双粗糙的手，握住了林观月：“怎会不记得！你那时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娃，浑身是伤，倒在路边。”
“我当时就想着，是哪个挨千刀的这么心狠，丢下一个受伤的小女娃不管！那天下着暴雨，我遇见你时，你还发着高热，烧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
老人的眼中已经浮上泪花，她对着林观月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感慨地挤出一抹笑容，叹道：“一晃儿这么多年，你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林观月伸出另一只手，反握住她，闷闷吐出一句话：“婆婆……那时不辞而别，对不起。”
老人一听，登时把她的话堵了回去：“哎呦，有啥对不起的！第三天早晨，我发现你离开了，只想着，你一个小女娃，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也不知道会不会受人欺负……”
林观月不知为何，鼻子有些酸。
那时，她还是青云仙宗的外门弟子，第一次来凡间执行任务，与妖兽缠斗，一时不察，便被那妖兽重伤。
她倒在地上，被那妖兽掐着脖子。快要窒息时，她一只手摸上被打落在一旁的宽刀，突然狠起发力，用刀刺穿那妖兽的喉管。
她脖颈处一松，大口呼吸着，然后脱力倒在雨中，晕倒前，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唤她。
她以为是同门赶来，意识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地吐着几个字：“……青云……外……月……”
等她醒后，老人便一直唤她作“小月儿”。
“看你如今也有亲人陪在身边，我就放心了。”老婆婆离开前，抹了抹眼角的泪，对着林观月和江云川道。
林观月看着老人的背影，沉默了很久。
对于修士来说，十年，不过是漫漫仙途中几本剑法的时光。
但凡人终其一生，却没有几个十年。
她那时害怕将妖兽引至此处，给凡人招来无妄之灾，于是刚能起身下床，便匆匆离去。
因着仙门任务与修士身份的限制，她也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短短三天，除了老人偶尔会在她意识昏沉时，唤她一声“小月儿”，再没有过其他交流。
她以为，她们不过萍水相逢。
却原来早已在老人心中住下十年。
“师尊。”江云川递来一方锦帕。
她闻声回头，眼眶中正好滑落一滴滚烫。
林观月长睫颤颤，一时竟有些陌生的慌张。
江云川将锦帕放到林观月手上，往后一步，背过身去，隐入黑暗中。
“师尊，我不看。”
林观月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正准备让江云川收拾收拾房间早些休息，扫眼便见老人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院门口，一直往外望去。
“婆婆，怎么了？早些休息吧。”林观月走上前。
“我那孙女今日不知怎的，还没回来。”老人有些担心。
林观月问到：“您可知您那孙女去了何处？”
老人答：“便是林后那柳玉楼。我们这儿偏僻，没什么生意可做，楼里工钱高，大家伙儿几乎都会去楼里做工。”
“我孙女会些医术，平日便去给戏班里患了风寒或者练功受伤的人看病。那楼主心好，知道小囡爱看些话本子，便同意她在空闲时留在楼里听听戏……”
“您孙女是何模样，年龄多少？”
老人与她描述着，说完又补了一句：“对了，那戏楼中多是男子，为了方便，她平日里总是会着男装。”
林观月已知大概，安抚着老人：“婆婆别急，我和弟弟去楼里寻寻看。”
林观月和江云川赶到石桥处时，便听见那人工河中传来“噗通”一声，接着就听见岸边一人大声惊叫：“来人呐！有人落水了！”
江云川对着林观月点了点头，纵身跳入水中，将落水之人拉至岸边。
那人已经没了气息。
林观月走到那人身前，拂开了额前那些散乱的头发。
眉心一点朱砂。
又是那妖。
林观月将灵气顺着那朱砂探入，却是一无所获。寻常妖兽杀人，或多或少会留下些妖气。
这妖，当真是做得滴水不漏。
她盯着这具尸体，微微蹙眉，看着看着却觉得有些熟悉。
林观月想起来了。
这是他们初入柳玉楼时，在门口碰到的那人。
当时那人还热情地给他们介绍着浅蓝色灯笼，然后着急地去抢观戏的位置。
林观月心里没由来地一沉。
她目光下移，此人正是女扮男装。
“……为了方便，她平日里总是会着男装。”老人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浮现。
女扮男装、爱看戏……
林观月的手越来越凉。
此时，柳玉楼的楼主拿着布袋从楼内跑出，高声喊到：“等等！你有东西忘拿了！”
他跑至岸边，见此处聚着许多人，便探头一瞧。
这一瞧，手中的布袋便落在了地上。
林观月走上前，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打开了那个布袋。
是一排整整齐齐的银针。
她盯着柳玉楼，心下的怀疑疯长，当即捻诀，想要感应灵蚁。
几秒后，她颤抖地松开了手指。
感应，断了。
林观月顾不上其他，忽地回头，向尸体处跑去。
她行至到尸体处，蹲下身，脱下外袍，想要盖上。
却发现，有一只蚂蚁从这尸体的耳中爬出。
不一会儿，第二只、第三只……越来越多的蚂蚁从尸体的七窍涌出。
一阵风吹过，传来熟悉的声音。
“喜欢这份礼物吗？”
林观月握着外袍的手猛地颤抖了起来。
若不是自己留下那灵蚁，此时，她应该正笑着与婆婆撒娇，说着今日楼中的病人如何如何，那‘堕寒山’又如何如何……
林观月望着村落的方向，想到老人在院门口提着灯笼翘首以盼的目光，心咚咚直跳。
婆婆，对不起。
是她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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