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七号,南沪罕见的下了场雪。
雪不大,碎细且短促,却带来了一股激烈的寒流。
这让自幼生活在一座以温暖著称的城市里的人们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冬风如刀,刀刀割脸。
艾禾正在急急忙忙往脸上戴口罩。
昨天加班太晚,比平时晚起床十分钟的她生怕赶不上晨会,围巾口罩都还在怀里就出门了。这会儿被寒风逼得走不动道。
跟每个辛苦的打工人一样,对艾禾来说,风雨无阻是信念,迟到早退是底线。
毕竟元旦即将来临,缺勤可比迟到可怕多了。
这意味着干不完的工作要带到假期里,也就是明年。加班好说,主要是不吉利,甲方也不能同意。
艾禾三步并作两步挤进地铁,穿过茫茫人海赶在列车门关闭前冲进了饺子锅,然后开始给自己洗脑——打工人不打工,没钱途。
地铁里的温度要比室外高上不少,没一会儿她就有点晕乎,奈何八面都有人,她抬不起手来摘口罩,也幸亏八面都有人,让她不用扶着栏杆也能站得稳。
仿佛经历了一场来自冬日的天劫,终于坐到工位上之后,艾禾脑中‘没钱途’的声音消失了。
因为现在的难受已经不是靠这种低等级洗脑能够解决的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她转换策略,开始在心中默念:距离午餐还有四个半小时。
趁着电脑开机的功夫,艾禾嘬了两口凉牛奶。
奶还没咽下去,桌子上突然空降了一沓文件。
艾禾心里下意识地一紧,抬起头一看,果然是于浩,那个一直针对她的魔头上司。
就是他昨天逼着艾禾加班到半夜,气得艾禾下班后在24H福利彩票店里掏空了钱包。
“这是?”艾禾咕咚一声咽下奶,也咽下恶心,假装不知道什么意思。
于浩却懒得跟她废话:“等下晨会要用,你梳理好打印出来,在会议前发下去。”
说完,不等艾禾反应就转屁股走了。
打开文件一看,是一份手抄版的甲方业务需求。
距离晨会还有十七分钟,艾禾心头又浮现出那个念头:不如死了清净。
————
死当然是没死的,但有点生不如死。
于浩给的文件少了两页,艾禾没看出来这场‘考验’,在会议上被骂成了筛子。
艾禾安慰自己,挨顿骂而已,又不是天塌下来了。
可麻绳专挑细处断,苦难总是挨不完,午休前十分钟,饭搭子许梦突然发来消息:呵呵,我被优化了。
好了,这下天塌了。
中午艾禾强撑起笑脸,和许梦到公司楼下的快餐店吃最后一顿搭子饭。
这家快餐店主营自选盒饭,平时许梦只敢点十块钱的两素一汤,老板娘收钱的时候常翻白眼,可能是要走了想出口气,也可能是真饿了,今天她点了十四块钱的两荤一素。
然后到了艾禾点餐——她只点了一碗鸡蛋汤,一块五。
刚挨完骂没胃口是一方面,主要是她没钱了。
本来想着月底就要发工资了,手里的几十块钱还够她撑几天,没成想昨天晚上情绪来袭,控制不住地在彩票店里一通发泄,如今只剩下裤兜里两个一元硬币。
许梦见状担心地问了她一嘴,她摇摇头糊弄过去。
许梦表示理解:“是不是早上吃多了?我有时候也这样。”
艾禾笑了,一做表情就有点绷不住,笑容里很快掺杂了几分哭相。
许梦连忙给她递纸巾:“呵呵你别难过,等有时间,我还是会找你玩的。”
知道这不过是安慰的话,艾禾还是接过纸巾擦掉眼泪,瘪着嘴点点头。她强行灌下一口汤,然后下一秒,突然间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失去意识前,她还没忘了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钱包,气若游丝地留下一句:“刷医保卡。”
醒过来的时候,正对着的白炽灯有些刺眼。一扭头才发现外头天已经黑了。
艾禾反应过来自己在医院病床上躺着,而身边坐着的不是别人,还是许梦。
艾禾突然又想哭了:“梦姐......”
许梦给她擦了擦脸,又把她的手机放到枕头边上:“你手机没电了,刚充满。不过还好,没人给你打电话。”
这倒也是意料之中,艾禾强撑笑脸问许梦:“你一直陪着我?”
“嗯,我还帮你请了半天病假。”
病假?艾禾愣了几秒:“于浩批了?”
“批了,不过......”许梦话音一转,“不过他说等你出院后,还要回去加班,把落下的工作补上。”
艾禾差点又一口气没上来。
“呵呵,你也别太急了。医生说你是营养不良才晕倒的,出院后要好好调理呢。你明天只管把诊疗单交上去,我不信那个魔头还敢这么折腾你!真出事了,他要负责的!”
许梦虽然和艾禾不是一个组的,但对于她的遭遇也是有所耳闻。
于浩是半年前空降过来的组长,所有人都上赶着巴结站队,偏偏艾禾那时候忙得脚不沾地,满脑子除了业务再无其他,错过了当狗腿子的最好时机。
这就足以让一个虚荣且脆弱的中年男人受不了了。
所以新官上任三把火,全烧在了艾禾身上。丢了不少手头的业务不说,还天天被迫干杂货干到半夜。
“营养不良?就你这一米七的身高,估摸着得有一百三十斤吧?还能营养不良?”
艾禾都能想象到于浩看见诊疗单时候的反应,估计要当着全组的面嘲讽她,赶紧道:“没事,我还是加班干吧。”
许梦见她这副倒霉兮兮的模样,根本说不出来什么劝慰的话,只想一拍大腿拉着她去辞职。
不过到底也是当了将近十年的同事,许梦还是了解艾禾的,知道她现在情况特殊,不能意气用事。
“你家里那边怎么样了?你继父的病......”
“不怎么样。”提到家里,艾禾垂眸,脸色微变。
许梦见状也不好再追问,默默给艾禾剥了个橘子。
“别说我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艾禾接过橘子,“回老家么?”
许梦沉默了一下,摇摇头:“再搏一搏吧。”
说是这样说,但两人都知道,她们这个年龄再想找个合适的工作已经是比登天还难了。
毕业生一茬接着一茬,像沙丁鱼一样涌入职场。以她们的条件,除非能接受降薪或是高强度加班,否则,毫无优势。
气氛沉寂下来。
艾禾叹一口气,一侧头瞥见床头柜上自己的包和围巾口罩都在,知道许梦已经替她回过公司了。
时间不早了,许梦的女儿估计还独自在家,她劝许梦早点回去。
许梦又叮嘱几句后,起身往外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莫名的,艾禾觉得这可能是她们的最后一面。
许梦离开后,空旷的病房变得安静无比,窗外却有些吵嚷,车水马龙似乎从不停息。
南沪这座城市承载了太多人的梦想。在繁华与喧嚣之下,是每一个普通人用透支身体的匆忙与疲惫在苦苦支撑。
盯着灯久了,艾禾眼睛发酸,扶着挂了点滴的手在床上翻身。
医保卡就放在她枕边,在手机下压着。
艾禾鬼使神差拿起医保卡端详起来,上边那个刚刚毕业笑容灿烂的高马尾女孩正在看她。
对视的瞬间,艾禾胸口乍一疼,身体下意识蜷紧一些。
照片上的女孩不是别人,正是十年前的自己。
当年的她意气风发,刚刚从偏远的洛宁山村完成支教回沪,临走前学生们在她的口袋里塞满了一毛钱两块儿的石榴糖,而她也将他们搂在怀里,放任离别的泪水染湿车票。
那时候的艾禾心比天高,她承诺自己以后有时间还会回去,还会回去看看孩子们......
一晃十年,“有时间”变成了“以后再说”,艾禾那颗造福乡村儿童的水晶梦也被现实碾压的支离破碎。
艾禾感受着胸口传来一阵一阵的刺痛,就像是被针扎被刀捅。她忍不住去想,那些孩子们后来怎么样了,洛宁村又怎么样了......
可能是太过疲惫,艾禾睡了过去。
再睁眼也没过去多久,十几分钟的样子。
“吃点东西。”是一位小护士推门进来摇醒了她,拿出一份盒饭放在床头柜上,“这瓶电解质输的差不多了,可以拔针了。”
看见盒饭,艾禾嘴唇动了动。一天没吃饭,现在确实饿得过分。
但兜里空空如也,她知道天下没有白食吃这种道理,所以只是瞟了几眼,然后对护士道:“我吃橘子就行。”
床头上还有许梦买的橘子,不多,零星两三个,应该能撑过今晚。
刚拔完针的护士闻言叹一口气:“这是你朋友临走前托我们买的,不吃岂不是浪费了?何况你身体虚弱,正需要......”
小护士似乎见惯了不听话的患者,一副说教语气,颇有点长辈风范。
艾禾的注意力却仅仅停留在前半句话上。
原来是许梦。
吃过饭后艾禾打开了病房里的电视机。遥控器没电,护士还帮她找了个新电池。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的运气也没那么差。毕竟这么大的留观病房里只住了她一个人,隔壁两张床都是空的。
在这,甚至比她在合租房里过得还要自在。
艾禾很久没看过电视了,一个是没时间,一个是没兴趣,压力总能不知不觉磨灭人的爱好。
她胡乱换台,只觉得现在的节目都俗不可耐。
突然间换到广播台,里边正在直播彩票开奖。艾禾下意识按换台键,又想起什么来,猛地把台调了回去。
她手忙脚乱从自己钱包里翻出昨天买的彩票,捏着那张纸,一股莫名的紧张感顺着脊柱神经一路攀升至大脑。
她认真地盯着电视,主持人每读出一个数字她的手就颤一下。
直到七个数字全部亮相,艾禾全身上下都开始不可抑制的发抖。
一分多钟后她才缓过来,然后拿起手机打开了计算器:
奖池金额五百二十一万,单注四十倍,七个数字全中......
是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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