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珠一听,眼中顿时戚戚然,急语道:“音儿,你父亲本该下朝还府的,明日休沐,原该早些回来才是。”她语无伦次,直到南衡隔衣搀住她的臂,方觉得心里踏实了些,“你父亲夤夜不曾还府,我一直等到戌时中刻,实在心焦,便暗中托母家与朝堂有些干系的打探了一番。刚才那人回话来,竟说、竟说,”王珠没带帕子在身上,便要抬袖拭泪,南衡扶住母亲的手:“说什么,母亲,您切莫忧急。”
这也无怪王珠心忧。
南衡心中早先生出的端倪顷刻被坐实了大半,为恐母亲急中生乱,他只得安抚王珠道:“母亲莫急,也许当真是陛下须同父亲连夜议政,至使父亲夜不能归,母亲不必太过忧虑。忧劳伤身,音送母亲安寝,也许明日清晨父亲便能安然归家了。”
王珠何其心忧,安能听信这等托词,只凝眉问南衡道:“音儿,朝中可有什么变动……是否,于你父亲不利?”
南衡摇头。虽如此,他却心如明镜,父亲一力推行的土地新政触及多方权贵甚至是天子的权力底线,虞氏论功一事,齐天子敲山震虎不成,这回打算以更强硬的姿态逼父亲就范,俯首于他的利益阵营。
南钰宁折不弯,天子将其软禁于紫极殿,给他和南氏最后考虑和选择机会。
一念之间,位极人臣或是万劫不复,不日即见分晓。
但他不能对王珠说这些。站在他面前的、将临不惑之年的主母只是一位忧心夫君且养尊处优的世家贵女,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轻易让她崩溃,他不愿让她和父亲一样,替南氏面临残酷的选择。
所以他说:“无他,只是父亲的政论或许不为天子所喜,是以二人免不了一番博弈。”
王珠犹未落定的心当即又提吊起来:“这可如何是好啊!”
南衡眼中泛起一丝冷色:“母亲,您忘了吗,大齐乃门阀执政,非他齐天子刚愎自用,大齐朝堂亦非一人说一不二。”
王珠道:“是、是……”遂抬眸,于灯影里仰望南衡,“乃父好歹是世家家主,又位居当朝大司空,陛下不会……不会……”说到此处,终究还是凝噎,后话堵在心里,怎么也道不出口。
她在夜风里缓了一会,扯住南衡的阔袖:“音儿,既然世家门庭同气连枝,你看,若母亲恳求王氏到陛下面前说项……”
呵,王氏。若非南王两姓这层微妙又单薄的姻亲关系,以王岚之显用,恐怕早已落井下石,同南氏势不两立了。
所谓的官官相护,其实只是看回护的一方是否愿意让渡情面,以便在事后分得更多的政治利益。而南氏,显然已经失去了令锱铢必较的政客心动的筹码。
王珠见南衡面露迟疑之色,便知此法难成,一时也没了主意,胡言乱语道:“虞氏,那虞氏前几日还曾托人过府问亲,说他家余姚郡主有意于你。不若……虞大将军位列武将之首,素来与你父亲平分秋色,不若请他……”
这则当真是信口开河了。
南衡低眉望见母亲憔悴的神色,纷纷细雪落上她的散髻和鬓角。他抬手拂去,手心里尽是淋漓冰凉。
“母亲,安歇吧。雪又要大了。”他让侍女送母亲回堂屋,独自仰头望向漆黑夜幕下纷乱飞舞的雪粉。
南氏,似乎已经在金陵建康这处王气蒸腾之地,盘踞太久了。
所以,陛下未必不敢撼动南氏这棵擎天巨树,既然起心动念,则必要斩根断系、掘地三尺,是所谓“剪除务尽”。
“孙辰。”南衡说:“今日退朝,家父去往紫极殿,是经由何人传召,又是经由何人看守护送的?”
孙辰道:“传召之人乃黄门属官,看护之人约四五,是新晋御史中尉赵谦及其掾属。”
黄门北寺狱、监察御史……南衡了然,黄门主刑狱,御史中尉于君前执法、监察百官。天子之意已彰明昭著,这不是留大司空辩政,而是以皇权胁迫南钰捐弃新政、自毁阀阅,如若不然,他将再也走不出紫极殿。
南氏以功业见疑于君王日久,所谓疑人不用,为今之计,除却南氏自己,任何人都救不了这棵濒死的巨木。
——唇亡齿寒总好过即刻夭亡。
“公子,”孙辰道:“昨夜,虞三小姐曾去信一封至大将军府,信的内容,似乎与您的亲事有关。”
“哦?”南衡淡漠的声音湮没在夜风里,他早已无心这些儿女之事。
却听孙辰道:“虞三小姐信中所言,是让虞忌免除余姚郡主与南氏的婚约,并且告诫郡主,千万不能与南氏有姻亲纠葛。”
“是吗。”南衡道,他的目光极力望向浓黑的天幕,却捕捉不到一丝星月光辉。天地间只有苍灰色的细雪狂舞乱旋,而他眼前不知怎的浮现出轩窗下半人高的珊瑚宝树,炽烈妖异的血色背后,重叠着一个单薄如纸的剪影。
恍若镜花水月,模糊看不清真容。
那样破碎,又那般锋锐。
看来虞家唯一能洞穿情势的,是那个殃殃病弱、又闭门幽居的“三小姐”。南氏如大厦将倾,聪明的姑娘,是不会让本家陷进来的。
“孙辰,你退下吧。”他摆手屏退自己的影卫,门外陡然传来细细的叩门声,因在寂夜,那声音格外坚决。孙辰停住步子,转头见南衡未作新的指示,便倏然隐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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