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空府。
南衡走进镜渊阁,侍女妥帖地将他一身官袍褪下、收好。一日劳形于案牍,他中衣上的熏香散了,但很快雅洁的襃衣覆上,仿似那沉水香气又重新聚拢、经年不曾散尽一般。
南衡瞥见镜渊阁窗下一株半人高的红珊瑚树熠熠生辉,毋需走近,便可见其状如血脉、灵动若游丝,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珍品。
侍女观其眼风,一边服侍他系博带,眉眼含笑:“公子,是虞家送来的。”
南衡收回目光,冬日里夜黑的早,窗纸外已是一片靛色。“移去偏厅罢,这里是卧室,未免明珠暗投了。”
侍女笑道:“那哪能使得,夫人特意叫您看呢。”
一阵麝步款款,只见一位妇人绣服罗褂,身加鼬毛坎肩,左手持一手炉,右手扶着个侍女,步态婀娜。侍女道:“说着说着就来了,”最后理一理南衡的领衽,迎上去揖礼道:“问主母安。”
王珠颔首,小丫头乖觉地侍立一旁。
南衡亦道:“母亲。”扶来一把楠木椅子请母亲坐,“今日在衙署耽搁了,正要更衣前去向母亲问安,母亲却亲自来了。”
“你那清闲自在地儿,休要自称衙署。”王珠笑,侍女扶她坐了,沏上一盏玉桂枣片。“我来呢,是想同你说,”王珠淡淡扫了一眼窗边的东海红珊瑚:“虞家人似乎有意结亲。”然她目光虽是望着那丛红珊瑚,眼神中的骄傲与意满却皆源自南衡一人。在重新微微仰头看向儿子时,那种慰然的目光尤为之甚。
南衡躬身为母亲递盏,温笑道:“母亲做主就好。”
“怎么是我做主呢?”王珠有些暗恼,却了盏:“这虞家,早几辈前原是土匪蛮夫出身,不知为何竟走运为先帝挡了魏人的箭矢,后来又有了从龙之功、封作护国大将军,世袭罔替。即便如此,那也是武夫悍莽,他家的小姐,镇日里舞刀弄剑的,”王珠频频摇首,“不配、不配。”
南衡笑道:“南氏祖上,亦是兰陵乡野村夫,无非雪牗萤窗,科举入仕,方得以展露大才。”便见王珠急眼,南衡续道,“音无意为虞氏说项,只是时移世易,英雄不问出处,世家联姻更当谨慎才是。”
王珠无话可说,虞氏一族在朝中身份与南氏对立,南衡的考量不无道理。古来文武殊途不相与谋,那昂贵彪彰的极品珊瑚在她心里也不觉轻贱了几分。
是时家主南钰回府,小厨房忙张罗着传晚膳,府中人流济济,这厢便暂且搁下了。
用晚膳时,王珠挨着南钰,周边依序是南氏族中几个兄弟,或携妻契子,再便是南衡及其胞妹南思。
王珠将虞家送礼一事重提,南钰只沉着脸夹菜不作表态。王珠说着说着,便说起母家女儿:“我觉着嬛儿不错,端庄淑和、良雅于中,每次回家省亲,也算看着这孩子长大,如今真是芙蓉绣幕,画一般的人。”
南钰抬眸看了她一眼,本已习惯了她说起母族子弟总含带吹嘘之意,但那王嬛在世族中闺誉尚好,且素有才名,因此感叹妻子竟未对其过誉。
南钰吃的颇为清淡,不一会搁箸道:“那王家人是何意。”
王珠为南钰盛了一碗汤:“呦,那我怎知道。王家女儿大了,便是倾慕咱们音儿,也不能直拙拙地吐露啊!”
南钰喝罢汤:“那便是了,王家尚未过礼问询,你焉知作何打算,去信问问也胜过在此臆想。”
原本便是在挪揄。
王珠一时有些僵。
小妹南思当先笑道:“父亲,兄长似中庭碧树,世家女子思慕者众,兄长只需在众多贵女中择一娴良淑柔者,便可缔结美满姻缘。”
“便是这样。”王珠听的满意,也舀了一勺汤羹细细品味。看着席间南思如芮芮柔草、和风柠月,愈发惹人心怜,便道:“思儿尚小,那王氏嫡子王伶长思儿太多了,若不然,”她慈眉善目间不乏遗憾,“此子才思敏慧、气度谦容,终究是错失良配。”
“说我兄长呢,怎么牵扯到我身上来。”南思垂首,细细拨弄碗中嫩滑的鲈脍,将鱼肉全都拨碎了。
南衡淡淡看了她一眼,只看到蛾眉螓首间淡染惆怅,大约她没有说,自己未来的婚事,是不由她自己做主的。
“三句不离王氏。”南钰道。
“那又怎样,家主您难道不是娶得王氏妻?”王珠反过来挪揄南钰:“几十年举案齐眉、儿女承欢,两氏下一辈依然结秦晋之好,有何不可?”
南钰嗤笑。
桌上诸人俱已停箸,家仆上来收拾碗盏残羹,南氏家族里一顿寻常的晚膳便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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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桐露书院,鹤云轩。
取“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鹤从来不得眠”之意,四方青墙围成的院落内遍植梧桐,枝干参天,为新雪覆盖,却几无萧索之态。概因书院正南一间雪轩,青琉璃顶、碧纱橱,轩堂甚广,连廊襟阁,在皇城内又被称作“青宫”,是皇太子萧华益素日读书览文之所。
南衡于十数签书架间整理经史子集,怀中抱有十余册,书轩内众多典籍他已熟记于心,每日事务无非是根据当日送来的文疏择选有所裨益的书籍交予太子,供其参详借鉴,东宫有所疑惑,亦悉心解答。
今日文疏经他之手送入鹤云轩,仅从封裱来看,多涉及水、田二政。看来西南水患及田亩不均积弊日久,已到了不得不频频上表朝廷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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