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年幼的我还未真正远离过孤悬于大洋一隅的臂弯,我从未见过马,也从未听过马蹄声。
嘚嘚嘚,哒哒哒……
被薄雾笼罩的灰白色梦境里,一匹比雪更白,比冰更剔透的白马,扬起比玉石更玲珑的马蹄,奔驰于正在解冻的冰河之上。
蹄声过处,白雾升腾,河面刹那碎裂,奔入大海,磅礴的春色徐徐展开,无垠的天际,霞光打开亿万道大门,迎雁阵归来。
原来那就是马么?有着和玉雨花颜色一样的白马?
我从未见过白马,却见过玉雨花。它们比白雪更纯洁,比云朵更玲珑,它们是存在我记忆中的一抹晨曦,一点恒久不变的路引。
在我庸俗的人生里,除了少时,我愿意想起的只有八岁和十八岁那一年。
那一年,我跪在暴雨里,无法走出腐朽颓烂的长夜,于是我便告诉自己,放弃无谓的挣扎,就这样随风飘零而去吧。
也就是在那一个瞬间,我听见了铃声。
事实上,我找不到任何一个精准的词去形容她对我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只是在那年春天,偶然邂逅了一场瓢泼暴雨后草木的芬芳,在此之前,我的生命里充斥着失去以及冗长的告别。
人对青春该有的是遗憾与怀念,但我不是。至少在我前十八岁的生命里,更多的是苦难与负荷。无法除尽的咒灵,无法拯救的至亲,无法原谅的自己。
还有最终也无法握住的那片雪白色的裙裾。
回想起旧时旧景,总有种巨大的酸楚充斥着我的身躯。我不知道那种情绪从何而来,只觉得自己快要被那冰冷的,浩荡的悲伤淹没。
浮生如梦,原本寂灭,最后只剩下半晌的贪欢。我平静地接受结局,敞开身躯相迎。
我开始不去强求任何事物,因为哪怕强求,错过的依旧在错过,注定的仍然会注定。我不知道自己在走的路是否正确,但我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暂时搁置下那些我无法解答的问题,去拥抱一阵风。
我会在心中祈祷某阵风的降临。风在窗外呼啸,将我变成一片在汪洋上打转的树叶,也可能是花瓣,随便什么都好,在这些瞬间,我就又能看到她在阳光下明媚的笑靥。
随着年岁增长,我也允许自己保留一点凄楚,以及对生活最后的敬畏与友善。
我四十岁那年,搬去了北海道旁的梨树林。
这儿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粉白的花海在风中婆娑盛开,我一打开窗户就能看见。这里的每一个静谧的夜里,只有风是滚烫。
某一天,我在镜前洗漱时,突然发现自己生出了一根白发。
我伸手将它拔下,就像拔除了和岁月相连的一根细细的线。很奇妙的感觉。
我将那白发置于掌心,像我年少时舒展身躯那样将它摊开,过往的一切也随之在我眼前平铺呈现,像一场冗冗长梦。梦中我和我的朋友,老师,亲人交错而行,拂过耳际的,除了行路时的阻风,还有在空中飘零的玉雨花瓣。
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不禁感慨。
斯人已逝,时光不再,可风总是一样的。我站在风里,突然想起年幼时,也是在某扇窗户旁,母亲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
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海洋学家在大洋中追踪到了一头鲸鱼。它很健康,可是身侧没有同伴,配偶,或者孩子,这令科学家们非常好奇。
经过研究后他们发现,原来是因为这头鲸鱼十分“特立独行”。
普通鲸鱼的发声频率在12-25赫兹,而这头鲸鱼却有52赫兹,从而导致了它的同伴们都无法接收到它发出的信号。
这头孤独的鲸鱼被天性驱使,每年在北极和赤道间往返迁徙着,在茫茫大海中唱着寂寞和无法被回应的歌,从未遇到过任何一个同类。
形孤影只,孑然一生,多么伶仃啊。我仰起下颌,抬头看着窗外那片玉雨花海。
“这里,很安静,对吧?”
晚风带走了我的呢喃,直到遥远的彼岸。在这样的树林里,既没有噪音,也没有灯光,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事情,此间总是很安宁。
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里。
随着夜幕降临,我已然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现世还是来世,但这种感觉并不让人生厌。这儿的花香能帮我抚慰躁动的心脏,得以平息内心魂牵梦萦的思念,偶尔,也会尝尽无法忍受的孤独。
不知道她是否曾也有过和我一样的感觉。
粉白的花瓣在风中簌簌,记忆里那幅永不褪色的画面。那是在一个春日里,在一个平平无奇的转角边,命运指引我回头。
于是我看见她的长发在玉雨花丛中摇曳,她耳际的青玉坠印落阳光一连串的晕影,那么温暖,却又带着点零星飘散的寒意。我突然觉得,她就是那头寂寞的鲸鱼。
光阴荏苒,百年千年,她一直在寻找那个能听懂她歌唱的人。
她终于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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