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顾提着心劲儿,从簋城百姓中散开的一条小路上走过,路过层层人群,夜深看不清面容,只觉得那些人或许曾经是吃过饭的小饭堂老板,又或者是替她喂马的小伙计,又或是那最开始随着商队的同行人。
黑暗中,他们都或近或远,静静地看着她打破规矩,带人离去。
她甚至还有空神游了一会儿,张霖仪做梦都没想过,剑架在他脖子上,身后的女侠脸黑如铁,一言不发,一副谁和我说话我就手起刀落的样子,脑子里却是在心疼自己买马的钱,想着她和陆伍那两匹马没丢在那墓洞口,却是要丢在这县城内了。
除了最开始那个男人暴怒闹出些动静,被魏行蕴持剑吓唬退下后,两侧的人都非常的沉默,他们像是潮水一样,紧随队伍的尾巴,却始终无法抓住她们,将他们留下。
毕竟她手上用来威胁他们的,是他们多年来的信仰。
即使这信仰薄如宣纸。
她不怕加入的人太多,信念是自己给自己的,她仅仅能提供的,只是一个出城的机会,一条像走进来时一样简单的出城的路。
既然她无法辨认出需要帮助的人,那便站在高处,让需要的人来找她吧。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现在应正是春前冬至最寒冷的时候,西北的风格外凛冽,风吹来的时候带着粗糙的雪粒,刮得人脸上生疼,但她们无一人出声,眼中全是看着前方,安静有序的行走着。
她握紧手中的大剑,站在城外不远处的一个土坡上,雪下了一层又一层,陆伍抢来的火把被风吹得忽闪忽灭,他们身后站着一群女子,两方势力静静而望。
他们面向城门,从这坡上看去,城中的百姓和官兵,守在城门后,厚重的城门笨重地被一点点地合上,城内的百姓像是站立的僵尸,看并肩站在城外面无表情的阿顾和张霖仪,而后一字排开魏行蕴、陆伍等人。阿顾站在最前头,拿剑的手丝毫不抖,她自小练剑,区区这么一会儿依然相当稳当,即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与她靠的紧紧的张霖仪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在后悔。
城门彻底关了。
阿顾松了一口气,城门关闭,留给她们的时间就更多了,多少可以喘口气。
她的目光落在身后的陆伍身上,他还在笑呵呵地招呼别人,拿着自己贴身的铜制指南针看方向。虽说若不是他挡住,她怕是真的要当场斩杀那些胆大冲上来的官兵。她如今孑然一身,自是不怕。
但她明明让陆伍不要掺和这件事,这小子一开始出牢狱的时候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又突然变卦。
陆伍只觉眉心一跳,抬眼看去,正是阿顾气势汹汹迈着步子直直向他走来。他忽然就觉得有些心虚,后退一步,被阿顾一猛子抓住,直接拖走远离人群。
行了几步,他蓦然想起自己是救下了阿顾,当场斩杀官府人员可是大罪,他回想自己从天而降英雄救美那一幕,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大的过错,便挺直了腰板,显得自己被抓着走时脚步不那么踉跄。
阿顾轻嗤,经过这一档子事,她面对陆伍时的表情变得鲜活了起来:“你倒是张扬得很,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你有没有想过做事的后果?”
陆伍自是明白阿顾话里的未尽之意,他轻笑道:“我心里有数,那几下子,包扎好躺上几天便成了,只是一些唬人的皮肉之伤,伤好后照样可以活蹦乱跳的。”
他又不是第一次惹她生气了,现在应付起这种场面来更是得心应手。更何况,阿顾看起来也没有那么震怒。
陆伍发现,他越来越能感知到她的情绪波动了,自从他发觉阿顾对温清举手投足间透露着比对他亲近,他就一直心里压了块石头,以为是自己隐瞒身份导致的不信任,虽然他确实一开始因着顾缃的缘由赖在她身边不肯离去,但阿顾多番救他,面对温词的追杀都顶在前头,甚至和温清发生冲突也会护着他,让他觉得,他是不是可以有点不一样。
在发觉他对江湖血雨腥风的度量有偏之后,他对阿顾一直都是感激带着崇拜。
这次能在紧急之中帮到她,他很高兴,自己终于不是一个拖后腿的人了。
“有数?”阿顾眯了眯眼,她可不是能被轻易糊弄过去的人,她问道:“陆家那边你也有数?”
他抿了抿唇,不回她的问题,反而问她道:“若你下了那一剑,会留活口吗?”
必然不会,阿顾回忆那几人扑上来的情形,身后是虎视眈眈地拿着各类武器的百姓,当时的场面更要一击必杀,才能震慑众人,让他们再也不敢上前。
她没有继续回答。陆伍看出她的心思,叹道:“你看,还是需要我来作为专业的人士背锅的。”
“荒唐!”阿顾将要训斥他做事无章无法,陆伍便开开心心地双手放在她的肩上,将她转了回去,示意她看向魏行蕴那边将才幽幽转醒的褚致允,那个阿顾一直很关注的小姑娘醒了。
“我心里有数的。”陆伍笑弯了眼,语气像杂书传闻中苏妲己给商纣王上别人眼药时的谄媚,继续给她吃定心丸:“我都说了,我背景硬得很。”
他的眼睛深深地看着阿顾,面露微笑,胸有成竹。阿顾见此状,品出陆伍似乎也不愿意再多说的意思,便就此作罢,她心里盘算,大不了,到时候再越狱救他一回,陆家总不至于对自家人见死不救。
他看着阿顾神色清明平静,虽不解但还是没有继续过问这些只有车轱辘回答的话,她看着他,恍然间摸了摸他垂下的束发,他跟在她的后头已经有几月了,两人都默契的不提自身出处,真当自己是江湖散人布衣之交了。
他好像长高了些,阿顾想,少年应该有自己的想法,这是正常的现象,就像当年的她一样,于是不再纠结,道:“你心中有数便好。”便掀过此篇不再提了。
送走阿顾,陆伍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他动手的时候干净利落,此后心便一直砰砰直跳,在阴影处假装镇定。
陆伍其实在说谎,他虽然斩钉截铁说他一切有数,但他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临行前,大哥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闯祸,不要和当地官府起冲突,不要拿着陆家的令牌仗势欺人。大哥训起人来颇为严肃,陆伍打小就怕他,他还记得大哥最后一句说道:“小五,你是陆家人,世家宗族关系盘根错节,同气连枝,牵一发而动全身,做事前要思虑周到。”大哥提到此处顿了顿,叹道:“你长大了,既然决定要自己闯荡,切记做事要记后果。”因着说了太多,更后面的陆伍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让他不要闯祸,不要殴打朝廷命官。
大哥,现在已经不只是殴打朝廷命官的事了,陆伍叹了口气,他们直接拿着剑掳走了朝廷命官,不仅如此,还伤了官府的官兵,陆伍想到此刻顿了顿,心里补充道,当着他们管辖地百姓的面。想到此事,心境便变得十分诡异。
这一晚,大哥曾经面提耳命的训诫,他不仅干了,还一条不落地全都干了,甚至还假冒二哥手下身份去糊弄人。家中最严格的哥哥,一下子得罪两个,这下会被大哥二哥一起吊起来打的吧,陆伍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揉了揉自己皱皱巴巴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他缓缓地原地坐了下来,此处正是个有坡度的地方,坐下正好。他的不远处,正是久久未能动弹的簋城县令,张霖仪,被他们刀架脖子上硬生生拖出来的县令。
张霖仪的脖子是保住了,脑袋也没有分家,现在也没有剑架在那里。阿顾挪动大剑的时候,他吓得闭上眼睛,那一瞬间仿佛闪现过人生的走马灯。无论是什么人,生死面前,还是会面色惨白神思恍惚思维停滞的,等他大脑回神过来,才发觉自己没有死,也没有人管他,甚至不屑于将他绑起来。
这里四处空旷,除了风便是阿顾那群人,跑也不用,反而荒野中独自一人更加危险,恐会成为孤狼冬日的储备粮。
他对此时自己的地位及境遇产生了一些疑惑。
“请吧,张大人。”只有陆伍笑眯眯地招呼着张霖仪,自在得像是坐在自家后院,仿佛面前张霖仪也不是被挟持的官员,而是他的府上来客。
张霖仪深吸一口气,他这才发觉,他一直都小看了这位陆家小公子。
“这是觉得真相荒谬,又想来听听我的版本吗?”张霖仪坐下苦笑道,成王败寇,到如此境地能安稳坐着,已是大幸,风水轮流转,他深知,如若当时是他成功拦下了这些人,也绝不会让几人安稳在城内度日。
“想多了张大人。”陆伍双手撑地回答道,他坐在地上抬头看天空,冬日寂寥,雪在他们出城后便停了,西北山原辽阔,能看得到星星,虽然看起来零散四落,微弱闪烁。
“您随意讲,我也随意听。您不想讲,我也无所谓。”陆伍仰着头,似乎心中有事,整个人就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你爱说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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