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卢虽是帝国北方的重镇，但自从燕国重建以来，每隔数年就会爆发边/境战/乱，便如此次西羌人作乱一般。战事一多，这百姓的日子就比旁的地方难过一些。再加上边地本就苦寒，故而北卢城与帝京比起来，确实简朴许多。
都护府又是一群武人所居，除了厨娘，整个府邸就再无别的女眷了。作为此地最大的军事长官所住的地方，每隔一丈就有一名士兵持戟而立。这些士兵们看到都护都会行礼，动作间，兵刃迎着日光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此刻谢峰走在其间，只觉这都护府颇有一股萧杀之气。
谢森的步子不大，但是走得很快。在北归路上总是一副懒散样子的仆兰瀚此刻也陡然神采奕奕起来，跟在谢森的身后，快速将九边这次汇集起来的人马状况报告给上司。
谢森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把榆南的人放到老段手下，祁杨的人交给西品……”他一口气说下去，很快就把这些事情都处置好了。两人又交流了一下九边个别太守的变动。
他们三人刚刚绕过都护府的议事大厅，谢森忽的停下脚步，谢峰没察觉，差点儿撞在父亲身上。
“大概就是这些情况。”仆兰翰极有眼色，立时匆匆说道。
谢森扶住儿子的肩膀，转头对仆兰翰道：“你辛苦了。回去休息一下，明天寅时点兵。”
仆兰翰应了一声，然后就麻溜地离开了，只是临走前还看了一眼谢峰，正好看到谢峰有些不适地抖抖肩膀，谢森顺势放开了自己的手。
“真是一对不善言辞的父子啊。”仆兰瀚内心默默感叹，说起来这些年谢家父子相见的次数，还没有仆兰瀚见谢峰的次数多呢。故而一直有谢森都护因为妻子早亡，所以不喜儿子的传言。都护对儿子的一片心思，恐怕也只有仆兰翰能体会一二了。
谢峰不知道仆兰翰内心有如此多的感叹。他感谢对方一路上的照应，点头道：“仆兰将军慢走。”
这句话倒是让仆兰瀚心中落定了几分，果然经过陈夫子的教导后，谢峰也颇有长进了。
仆兰瀚带着几分释怀的心情离开了。留下了这对熟悉而又陌生的父子。
谢峰自从下定决心要来北卢之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必然会有一次父子对谈——这也是早就应该有的一场对话。
可是尽管他在内心演练了无数次，到了真的面对父亲的时候，他却说不出口了。
谢森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此刻心中正是波澜万丈。自从陆莹去世之后，谢峰就一直在回避和父亲的交流。谢森也早就习惯了沉默寡言的儿子。
因此当他得知谢峰执意要来北卢之后，他十分诧异。
他知道，自从自己因为军务连妻子的葬礼都无法参加之后，儿子就对习武一事甚是排斥。也正是这个原因，让谢峰一直想要在科举中出人头地，以此来为自己，为陆莹，为陆太傅正名。
如今，这样一个孩子却主动提出要来前线，谢森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他指着面前的一道拱门道：“此门之后，就是都护府的后衙了。”按例，后衙就是家眷所居之处了。谢森却是一个鳏夫，唯一的儿子也不在身边。这十几年来，竟是头一次有亲眷来此。
他看着那双和陆莹无比相似的眼睛，忽然笑了，道：“去休息一会儿吧，恐怕晚上就不得歇了。”
谢峰还没酝酿好要对父亲说的话，闻言一怔，直到谢森大步流星地离开，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一直跟在后面的白铜机灵，轻声提醒：“少爷，你看莫延大姐在瞪……等你呢。”
一个年轻爽朗的女子声音截断了白铜吞吞吐吐的话，“少爷还不累吗？”
他顺着声音看去，一张和陆姨有着七八分相似的脸庞映入眼帘，只是比陆姨更年轻。此人正是陆姨的女儿——莫延大姐。
陆姨早在陆谢两家结亲前就已经成婚了。那是陆莹尚未出阁，便由陆老夫人从自家族内指了一个远方的晚辈。
她的丈夫莫延西品原本是帝京守备营的一名小校，后来也被分到北卢，正在谢森帐下听用。
陆老夫人答允了谢森的求亲之后，考虑到陆茵身体的状况，特意请陆姨暂且回来帮忙。陆姨与陆茵情同姐妹，自是愿意，等到谢峰出世，陆姨已经是丢不开手了。又兼陆茵去世等种种变故，她就在谢家长久地呆了下来。
故而陆姨的女儿莫延欢也是看着谢峰长大的。尽管她这些年来一直随着丈夫身在九边，但依旧和谢峰白铜等人十分熟稔。
因为都护府的后衙并无女眷，所以谢森特意请了她来帮忙。
她早将一切打点好，也不等谢峰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换好衣服，坐在温暖的厢房里，喝着他最喜欢的云雾茶。
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帝京那个熟悉的府邸。外面的刀枪剑戟，北地风沙都隐去了。他的眼前只有忙忙碌碌的莫延欢。
莫延欢将白铜赶走去安排行李了，她比谢峰大四岁，几乎和亲姐也没有区别了。只是自从她到了北卢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她只能从仆兰瀚那里听到一些谢峰的经历，什么立京求学，秀水拜师，卷入谋逆……莫延欢的心和陆姨是一样的，觉得谢峰受苦了。
但出身莫延氏，又嫁给武将为妻的莫延欢绝不是一个溺爱孩子的人。她能在北卢见到谢峰，内心是很开心的。
大燕的好男儿哪能惧怕战场呢？
她笑盈盈地道：“今天晚上那帮小子一定会偷偷灌你酒，莫怕，我已经叮嘱了你段哥，让他带上七八个能喝的，定能护你周全。”
莫延欢的丈夫段校尉也在北卢，她自是将谢峰托付给了丈夫。
只是北卢这里的风俗，可不管你是谁的儿子，宴飨之时，年轻的小伙子们都要比拼比拼酒量。
这便和战场上一样，谁杀的敌人多，谁就是胜者。
谢峰知道莫延欢这是关心自己，笑着应了，实则心中却有另一番主意。
这一次他来北卢，要靠自己的力量和秦兴昉一起揭开十几年前的隐情。想要办成这件事，可不是靠他都护之子的身份就能行的。
等到晚上宴飨之时，谢峰喝的酩酊大醉，虽然没有坚持到最后，但北卢军中的小伙子们都纷纷点头，认为这个“少爷”并不是传言中那个鄙夷军旅，娇生惯养之人。
只是苦了送他回去的秦兴昉和白铜，遭到莫延欢的痛斥。
挨了一头包的白铜送莫延欢离开的时候背后已经是一层汗了，还得不停点头，努力记住莫延欢的种种叮嘱。
“且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姐夫。”莫延欢犹不解气。这气势着实让白铜为段校尉担心。
谢森和仆兰瀚站在拱门处。
原本谢森不开口，仆兰瀚也应该和上司一起装深沉。但仆兰瀚深为段校尉担心，忍不住对莫延欢开了口：“小段明天就要开拔了。”言下之意，你可悠着点。
何况宴会上的情形大家都看的清楚，谢峰根本不需要人劝，几乎是来者不拒。要不是洪孺替他分担了一些，恐怕他根本坚持不了多久。没看都护也担心得前来探望了吗？只是一走到拱门，这又犯了老毛病，犹豫不前了。
仆兰瀚无奈啊。再听到莫延欢那番话，生怕波及无辜，立刻出言劝解。
别看平时仆兰瀚不摆架子，其实北卢都护府上下无不敬服。莫延欢的父亲和公公都与仆兰瀚一样，同属都护府的副将，她听仆兰瀚这样说，便道：“既然叔叔这样说了，我自然晓事。”
她也不待谢森问起，直接道：“都护放心，少爷已经睡熟了。我留了醒酒汤在火上煨着。他俩醒来必是要头痛的，只要喝上汤水就能缓一缓。”
嘴硬心软的莫延欢放心不下地离开了。
谢森问白铜道：“你也喝酒了？”
他威仪甚重，白铜连连摇头，生怕自己被打上“贪酒误事”的标签。仆兰瀚道：“那欢姐儿怎么说有两个人醉酒？”
白铜这才长舒一口气，道：“是秦公子。原本看着好好的，还能扶着少爷走路，没想到少爷一躺下，他也倒了。”
仆兰瀚在一旁轻声道：“就是洪孺。”
谢森点点头，因为谢峰拜师陈家，所以他对陈家的亲友也有些了解。这秦兴昉一来北卢，仆兰瀚就上报给他了。
虽然不知道此子为何改换名姓来到北卢，但看他两人在宴会上的情形，必是是谢峰的好友无疑。
谢森看了一眼拱门内，对白铜道：“既如此，你好好照顾他们二人吧。”说完就离开了。
仆兰瀚再次为这诡异的父子关系而默默叹息，拍了拍白铜的肩膀，也离开了，倒是不忘叮嘱他：“记得明日有点兵，让他哥俩早点起。”
白铜挠头，这早点是几点啊？不等他出声讯问，仆兰瀚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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