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悬在头顶,白花花的照得人眼发昏,盆内泛起的水光一闪一闪地晃人眼睛。封蓉换了一道水,继续自己的洗衣大业。
她一边洗,一边还在思考自己怎么才能把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凑到一起。
目前看来,两人唯一的交集点就是封蓉这个作女佣的妹妹,总不能指望着董诺哪天出门坐车时对封茂实一见钟情。也就是说,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跟太太搞好关系,然后将哥哥封茂实介绍给她看看能否博得美人芳心。
这无疑是个极其简陋、毫无章法的计划,封蓉长吁短叹地烦恼着,可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牵线讲究得就是双方情投意合、双向奔赴,在结缘术法不起作用的情况下,只能靠水磨工夫慢慢地熬。
“封蓉,衣服洗完了没”,田妈又在喊她了。
“洗完了,我马上就晾”,封蓉扯着嗓子回应。
“待会再晾”,田妈的声音由远及近,她用围裙擦干手上的水,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你先去守着厨房里的药罐,看着煎好了就趁热给太太端上去”。
“太太生病了?”,封蓉敏锐地抓住关键词。
“问问问,一上午你快问了八百个问题了,你管那么多干嘛,叫你做就去做”,田妈把围裙一甩,转身进屋。
封蓉被唾沫星子溅了一脸,也不生气,一抹脸就去火边蹲守药罐了。
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时,封蓉垫着一块湿帕子揭开罐看了一眼,深褐色的药水翻滚,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味道扑鼻而来,封蓉皱着眉头合上了盖子。
药水自高处倾泻而下,泻入白瓷碗中,端起碗,封蓉轻手轻脚地自后院进到房内。来到董诺的桌边,封蓉做了一次呼吸,以平复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
“太太,您的药。”
董诺正摊了张报纸在桌上,以手指点,指尖划过那些珠玉般的文章。听闻此话,头也不抬,轻巧地回了句:“放那边吧”。
封蓉将药放在一旁的木案上,脑袋转了转,锁定了正在后厅擦拭案几的女佣小芳。
好不容易进了屋子,不多打探些情报怎么甘心,封蓉笔直地朝小芳行进。
“小芳姐,我来帮忙吧。”
小芳是个二十五六的大姑娘,前不久刚结了婚。和田妈不同,她为人很是和气,从不摆出老资历的做派,听了封蓉的话,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抹布给了封蓉,自己去另拿了一柄拖把来。
封蓉手上动作不停,心内则搜肠刮肚,想从小芳这里套点消息出来,能得知太太的兴趣爱好就最好不过了。
她犹豫了半天,最终选择从一个相对不敏感的话题入手。
“小芳姐,大青瓷瓶旁边摆着的那个,是太太的照片吗?”
“是啊,很漂亮吧。听说太太年轻的时候是北平有名的才女呢”
“北平?”封蓉的好奇心又起来了,“怎么到了申城来了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跟着鲍先生一同调来的吧。”
“鲍先生?”封蓉接着追问,“是太太的丈夫吗?怎么这两天没见到他呢?”
小芳露出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神色,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公事繁忙吧”。
她说她不知道,可她的神情无不表示着她的知情。为什么不告诉我,封蓉愤愤地想。
小芳加快了打扫的速度,还催促着封蓉,“加快点吧,马上到午饭的点了,擦完这一块就到后院去准备菜去”。
封蓉不情不愿地加快了动作。
两人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门口,合页转动的声音徐徐传来。
小芳察觉到了什么,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前往门前。封蓉也不声不响地靠近了查看情况。
进门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西装男性,上了油的头发服帖地趴在后脑门上,耳上挂着时下知识分子流行的圆框眼镜,却因脸上的赘肉没有海报上模特的斯文秀气,反衬出几分滑稽,脸上又摆着一派得意的神气,更兼一副公式化的笑容假面,让人生不出好感来。他把外套丢给小芳,没给两人多余的眼色,很是自然地一路行至沙发上坐下,与董诺的木椅相距不过一米。
封蓉躲在架子后借着打扫的动作,伸长了耳朵听二人的谈话。
“最近身体怎么样?”,先响起的是男声。
报纸翻页的声音。
“老样子”,这是董诺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却给人一种不容质疑的坚定感。
“是嘛,这可真是,怎么会这样了”,透过雕花木质背板的镂空,男人那故作忧郁的表情跃然眼底。
他端起一旁放凉了的药,清了清嗓子,正要说些什么时,余光看到董诺目光盯着报纸不移分毫,又无趣地放下。
“这么说,这个月也还是不回静安路咯”,他问。
董诺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仔细端详了一番他的神情。
是紧张中又带有期待的表情。
董诺低下头,将厌烦的情绪深深藏在眼底,“一个病人,凑那些热闹干嘛,这边更清净,方便养病。
“是吗”,男人像是心内的石头落地,眉头舒展,“也不知道你这病什么时候能好呢。”
董诺不再回话,室内只剩下纸张摩擦抖动的声响。
两人默然无语地坐了几十秒。
董诺倒是自顾自地看报纸,很是自在,男人则无所事事,有些坐立不安,他打量了一番屋子,看到了架子后的封蓉。
“那边那个,对,你”,男人指点着封蓉,“你去给我泡壶毛尖来,要信阳的”。
封蓉一时呆住,她不会泡茶啊,也不知道这个屋子里的茶放在哪。她的脚粘在地面上,迟迟无法移动。
“怎么还不动,没听清吗”,男人皱眉。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灵感,封蓉脱口而出:“太太呢,太太要喝什么茶?”
董诺抬起头,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色,男人也不敢相信。
“怎么是个听不懂人话的,难道还要泡两壶,当然是喝一壶啊。”
封蓉也被自己蠢到,这又不是吧台点酒,自己在想什么呢。
董诺倒是若有所思,对着封蓉微微一笑,“给我一杯温水就行了”。
封蓉脸颊微红,低头应是,小步快跑到后院去找田妈求助。
“怎么这么迟钝”,男人摇了摇头,像是终于找到个能开口的话题般开始滔滔不绝地点评起来:“这种女佣放到静安路那边是上不得台面的,笨手笨脚,完全是聪明机灵的反面嘛,叫人家看了要耻笑的”。
“前不久我还到曹局长家里做客,Mrs.曹那才叫蕙质兰心,持家有方呐。家里的女佣既漂亮又伶俐,你还没说要什么呢,她立马就给你端上来你要的东西,后厨的粤菜也是一绝,我看不输杏花楼的大师傅。”
他说完又站起来四处走了走,第不知道多少次端详着墙上的字画,等着自己的茶上来。
不一会,封蓉就端着茶和温水上来了,还肩托着田妈的嘱咐。
等待男人喝过茶后,封蓉开口:“鲍先生留在这吃中饭吗?”
男人,即鲍修德,摆了摆手,“我是很乐意领会田妈的手艺啦,无奈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身呐”。
他又匆匆喝了两口茶,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跟董诺道别后,很快就穿上外套离开了房子。
封蓉注视着他的背影,还没琢磨过味来,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惊呼着“我的衣服”冲向了后院。
董诺看着这个有点冒失的女佣,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低头看报时,余光却瞥见了什么,定睛一看。
是封蓉从高处拿下擦拭,却因临时被叫走泡茶而忘记的木质相框。
董诺无奈地摇摇头,也不想多添麻烦,起身拿起了相框。
将相框翻转,相片内顶着丝绸宽帽的女孩笑得一脸灿烂。
她轻轻拂过照片,记起了这顶丝绸宽帽及其内侧缝着的‘赠挚爱吾儿’。这是她的十五岁生日礼物,那时的她与新来的女佣一般大小,也是一般的快意活泼。
她看着背景中院落的清水脊、蝎子尾,看着满树的银杏黄叶,隐约回忆起了自己在各个胡同里奔跑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在四合院落中度过的十几春秋。
细细想来,离开北平已经七年了,她竟然一次也没回去过。
可是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董诺拿着相片呆呆坐下,纵然景未变、物不移,人却不同了啊。她指尖掠过木框表面的纹理,一时竟有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父亲坟前的那颗木兰花也不知开得怎样了,墓园的管理者有按照自己的吩咐好好爱护吗?
前门的读书会还在吗,曾经一起高谈阔论过的同学们现在又都分散到何方呢?
那个常去公主坟卖花的小女孩还好吗?是否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嫁给一个男人,操心着家里的茶米油盐?
也许她该回去一趟,董诺想,哪怕物是人非,至少也可暂时逃离这苦闷的生活。
可是,她真害怕,害怕看见一个陌生的北平,更害怕在北平里看见一个陌生的自己。
算了吧,董诺摆好相框,等待着思绪慢慢沉淀,算了吧。
她又坐到桌前,拿起了报纸,成为那个冷淡沉默的董太太。
后院里远远传来田妈责骂封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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