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酌弯下腰把东西捡起来。
元春往身上摸,才发现荷包掉了,双手接过:“……谢谢。”应当是她转身太急,叫门框蹭掉了。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冒失,元春有些不好意思,脚尖下意识蹭了蹭地上的土,“阿爹把窗纸买回来了,等明日光景好些,就给郎君换上,到时郎君也可以睡个好觉。”
江酌在她这番话里抬头看了眼月亮——月亮已经没有了,天阴蒙蒙的,雾色浓稠,像是要下雨。
方才梦里也下雨了。
大雨潇晦滂沱,砸落在檐下的胖肚鱼缸里,刚冒头的红梅杂沉雪地,寒风浸着人骨,吹乱了烛灯。
侍女抱着两岁的他匆匆跑过连廊,一阵穿堂风过,灯笼熄灭。夜色更暗了,只有一地冷白的雪散着光。她跑到家主阁前,叩了门,跪地俯首:“大人,小少爷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嬷嬷们不给用药。”
话音刚落,后头跟上来几个粗壮的嬷嬷,见她已然把事情告到家主那儿,并未争辩,只是噤了声。
外头静悄悄的,侍女跪在那处,因为焦急,心口热得厉害,在腊月里吐出冷雾。怀里的孩子烫成了火球,小小一团蜷缩在她怀里,攥着衣襟,躲避着风雪侵袭。天太冷了,别说孩子,连大人都受不住,何况他还病着。可奇异的,小少爷并没有哭,只是安静地睁着眼睛,微微皱眉,似乎是不懂自己正面临什么处境。
侍女是新来的,却还是忍不住心疼,这么粉雕玉琢的孩子,就算是艺技所出,也是家中独子,不该被这样对待。
“几日了?”许久,里头才传出声音。
侍女欣喜,瞪了一眼身边的嬷嬷们:“回大人,已有一天一夜了,小少爷年岁尚小,若是再不用药,只怕有性命之虞……”
她还没说完,里头一句话,像是从头到脚给她泼了一桶冷水:“那就埋了吧。”
“——大人!!”
后头的话还未说,身边的嬷嬷一个上前捂住她的嘴,一个把江酌抱走,雪色的青石板上被拖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线影。风卷了又卷,来路的脚印渐渐淡去,一场混乱跟着冬雪簌簌而来,又在三言两语后被大雨埋得悄无声际。
下雨了好,大雨一过,什么痕迹都能掩埋。
江霁给了他一个单字,隐。
画面一转,到了平阳,也是个雨天。
平阳在北境,一年到头极少下雨,那日却是倾盆。
太监吊着嗓子,在瀑雨里说话:“奴才福海,是皇上身边的近侍,专程来接公子回宫。”
江酌看到马槽被雨水填满,溅出些许浑浊的水花:“福公公。”
“公子抬举。奴才知公子定是满心疑问,但其中种种,只有圣上能解答。”
他拱了拱手,却单刀直入,没有一句解释,却认定江酌一定会跟他走。可他不知,江酌最想问的不必圣上来答:“我爹……”他顿了顿,抓上栏杆,不知是雨打白了指骨,还是旁的,“知道吗?”
福海弯着腰,让人瞧不清他的面色,态度恭敬。
他说:“江大人知道的。”
江酌看了面前的山楂糕一眼,递到元春面前。
元春读懂了他的意思,摆手:“郎君把鸡蛋让给我,我吃得很饱,今日晚膳吃了个鸡腿,现下肚子还是圆的,郎君自己吃吧。”她转移话题,“郎君方才是睡了吗?我来敲门没人应。”
“出去了一趟。”他实话实说。
元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撒谎——且不说小郎君身子还未好,对村子也人生地不熟,怎可能出去?他的头发有些乱,起初她以为是爬墙爬的,但仔细一看才发觉应当是睡出来的。难怪想去看月亮,原是做噩梦想家了……
元春当他是不好意思,又在逞强,便说:“那刚好,散步消食,肚子肯定饿了。”
江酌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
元春体贴的拿起其中一块,分成了两半:“咱们一人一半。”
江酌睨她,终是接过。
元春开心极了,率先咬一口:“别看它叫山楂糕,里头放了红糖的,可甜了,剩的一块,郎君留着放在床边,若是夜里觉得饿,正好可以解馋。”说着,后知后觉江酌应当不是馋嘴的人,又说,“甜甜嘴也好,我阿娘说,睡前吃点甜的,会做好梦。”
山楂糕被她咬出一个月弯,同她眼眉似的,圆润的杏眼眯起来,眼尾流出来的都是满足,像是好吃极了,江酌收回余光,下意识咬了口——并不好吃,也不新鲜,很奇怪的味道。
但他没说,因为元春一直盯着他看,夜色遮不住她的眼眸明亮,更遮不住她的笑意浅浅。
有什么好笑的?
江酌移开目光,安静地吃,屋檐底下搁着三五簸箕,其中三个破了口子,又用别的竹片补上,成色不一,不知道是因为勤俭还是别的——
他吃完半块,把剩下的还她:“不必。”在元春还想说什么时,道,“容易遭老鼠。”
元春一怔,失声道:“柴房里有老鼠吗!”
江酌没答,往后一退,柴房的门因此开了半扇。
元春最怕老鼠了,见江酌往里进,声音直打颤:“郎君不怕吗?”
“挺热闹的。”说完,江酌回了床,半掩着门没关。
元春吓得寒毛竖起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着手上还握着山楂糕,退了两步,就见江小郎君好像闭上眼睛,又睡了。
真是胆大!
她隔着老远,一步三回头地听里头有没有动静——难怪小郎君没被噩梦魇住,原是被老鼠吵醒了!
元春窝进被子里,还有些紧张,耳朵竖着,专注地四处探听许久,就这么挨了一刻钟,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老鼠应当是睡了。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想起什么,从被窝里伸出手,把床边的糖糕啃了个干净。
糖糕吃了,老鼠也睡了,元春渐渐从紧绷的状态放松下来,躺在床上,眼睛眨呀眨的。
乡野树低,江清月远,星辰无光,夜色卷着浓稠,赶走了蛙鸣和鸦啼,淡去了子夜的更声,静夜深过静夜,霜风重过霜风,流萤不飞,四无人声,元春迟迟没睡。
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得不大舒服,侧身的时候,才发现荷包还在身上——
这荷包她带在身边许多年,经年累月,甚至磨出了毛边,早旧了,上头的花也是割猪草时看过随手一绣,没什么喜不喜欢的,凑合用,有时候看厌了,也会想着等农忙歇后,找块新料做个新的。
现下倒是农忙将歇的好时候,只她捏着这荷包看了许久,却全然想不出花样,脑海中只剩方才江酌递还她时,修长分明的指节按在墨绿色的荷包上,葱白玉润得有些晃眼……
元春伸出手,翻来看去,夜色是同样的夜色,手却不是他的手,小小的,不够白,还有茧。
悬月黯淡,光线沉沦,元春两只手捏着荷包举起,转着,无厘头地开始想江酌这个人——是个好人吧。
这些年,家里陆陆续续招待过许多路人,形形色色,有贩夫走卒也有百工之人,可叫元春久久不忘的只有一个书生,不为别的,那人偷了家里半贯钱。
元春除了觉得生气,还有些失望,生气是因为丢了钱,失望则是因为信错了人。
兜兜转转,家里又来了个小公子,清清瘦瘦、文文弱弱,瞧着像是读书人,也是个书生。
想到这,元春翻了个身,把荷包放好,闭上眼睛——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比如江小郎君更俊俏些,再比如江小郎君脾气古怪,再再比如江小郎君不喜欢说话、不喜欢吃鸡蛋、不喜欢吃糖糕……只喜欢……晒太阳……
元春睡着,嘴角安然而轻浅地弯起来,像糖糕上的月牙似的。
后夜沉沉,雨打芭蕉,湿罗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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