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石河

元春坐在长板凳上出神,两条腿一晃一晃的,她同香椿说“好啊”不是因为同她关系好,知道她是好意,宽慰她不必在意,而是因为她想嫁人了,很想,比隔着围墙听到许嫂跟媒娘子介绍自家瓦片时还想。

村里的闲话太多,听得多了,元春有时候也会觉得累,知道自己管不过来,她可以报官一回,报官两回,回回都报官,可报官后他们便不说了吗?

答案她自己也知道,可她想不到其他办法。元春思来想去,宽慰自己,成亲就好了,成亲了,他们就不会说自己是因为娘亲才嫁不出去,不会说她可怜,爹也不用跟着自责难过了。

快点成亲吧。

元春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昨日送去的豆腐是不是太轻,一会儿又想上次送的糖酒是不是不够重,让大伯娘把她忘了,昨日她该直白些,大伯娘也在,怎么没想着问问她成亲的事呢……

忽然,后头一声清越的声响:“水沸了。”

元春一惊,立马回神,锅里还煮着豆腐呢!险些要糊了:“知道啦!谢谢郎君!”

江酌回了柴房。

元春捋了捋围裙站好,继续起身煮豆腐,一拍自己的脑袋——想什么呢,哪有姑娘家催着人帮忙琢磨婚事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不许想了!

日子晃晃悠悠到了下午,元春将做好的豆腐摆上,推开院门一会儿的功夫,院里便又陆陆续续来了人,瞧着比昨日更多。

元春有些纳闷,按理昨日买了豆腐,今日便不会来买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哪有日日都吃的。

“给我来十文的。”

“我要八文,我家里人少些。”

“给我也来八文。”

……

元春一边收钱,一边切豆腐,明明人多,却一丝不乱,下手很稳。有的人是一忙就乱,元春却相反,她是个闲不住的人,越忙心思越稳,手上有活,能让她变得专注。她切豆腐的手干脆利落,叫人根本看不出她方才在闷闷不乐,明明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却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曾经村里有人来买豆腐,见元春年纪小,就想欺负她占便宜,说明明价钱一样,切的大小却不同——

按理买豆腐这种事,只要是人手切的,大小总有不一样,看起来大差不差就行了,况且豆腐也不是什么贵价东西,今日你得了大块、他得了小块,明日换过来,这都是常有的事。再或者同你关系亲些,下手时不自觉多给些,这也没什么。

但元春是个例外,她切豆腐的功夫了得,眼睛很准,切出来四四方方的漂亮,眼瞧着一模一样,上了称也分毫不差。当时闹事的人见称是准的,顿时没了二话,还顺带让元春出了把名。

今日元春一身水洗蓝的裙衫,袖子因为干活,半扎起来,看起来好不干练,擦汗的时候胳膊顶过下巴,又继续切下一块,便是年纪比她大上一些的阿姐都不一定比她麻利。

她接过周大娘递来的钱,把豆腐递给她人,人多挤着了,转不开身,周大娘年纪大了,身子不稳重,险些被撞倒,周遭还在惊呼,元春却已经伸出手去把人扶稳了,都是这年攒的经验,眼明心稳手快。

周大娘“劫后余生”同她道谢,元春还笑着,却听,前头买完豆腐的人往外走,悄声一句飘了进来:“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呗。”

元春手上一顿,没当回事,继续切豆腐。

只又忙了没一会儿,元春正低头找碗呢,一个力气扯了扯她的围裙:“岁阿姐,我要买豆腐!”

她沿着声音低头往下一找,又是那糯米团子,弯了弯眼睛问:“昨日不是来过了?怎的今日又来。”

三七眼睛圆溜溜的等岁阿姐给他切豆腐,他年纪小,还没学会撒谎,想了好久才小声说:“上回王家来闹事,是岁阿姐帮忙说话,阿爹和阿奶都想谢谢你,昨日我问岁阿哥要怎么谢谢阿姐才好,岁阿哥告诉我,要想谢谢阿姐,就多来买豆腐。”三七抿着嘴,怕自己做了坏事,“我昨日同豆儿、苗儿他们一起玩,让他们回家同娘说想吃豆腐。”

元春就笑了,难怪今日来买豆腐的人多,她揉了揉三七的头顶:“那岁阿姐真是要谢谢三七了。”

得了准话,三七才松一口气,乖乖的笑起来。

元春揉着他的脑袋,却忍不住看了柴房一眼——什么也看不到。

但她决定,等忙这会儿就给小郎君换窗纸!

三七替她拉了生意,元春便想着今日也便宜他三文,三七推辞不过,忽然提议说:“岁阿姐昨日让我给岁阿哥带路,三七挣了三文钱,但昨日岁阿哥送我回家了,三七也给岁阿哥三文钱。”

“是酌哥哥。”元春伸手接过三文钱,又退了他三文,“这三文钱是三七给酌哥哥的,这三文钱,是阿姐给三七的。”

三七握着钱,看着岁阿姐,似懂非懂。

下午的豆腐卖得快,元春却有些走神,险些让人占了便宜也没生气,心里想的是江酌。这人看着清清冷冷,生人勿近的,却时不时让人觉得他人很好。

阳春面那回是。

分糖糕是。

送三七回家是。

今日三文钱也是。

元春难得走神,耳边是阿婶们在说话——人多,元春就一个,要豆腐就得等,来的又都是婶婶们,这一聚,自然是说不完的小话,元春手上不停,心里想着江酌,就把这些当作背景热闹听,可听着听着,却发现是不得了的大事。

“老周家地里发现死了个人!”

“当真?”

“千真万确,就泡在小石河里头,整个人栽在那儿,不晓得死了多久。”

“一身黑衣,脸烂了,问了一圈,不像咱村里的。”

“咋死的?”

“没人知道,要不是这几日翻地,兴许都没人发现。”

“我嘞个乖乖,该不是村里进了土匪?强盗!那还有安生日子吗?”

“我过来那会儿,村长已经去了,还不知道咋回事呢。”

“待会儿买完豆腐去瞧瞧,死在地里多晦气啊。”

“谁说不是。”

元春切豆腐的手顿了下,一个念头跑进脑子,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抓住,就又跑不见了。

这日晚饭爹回来,元春就开口问了。她家田离小石河近近的,平时浇水方便,可今日出了这事,倒是宁愿离得远远才好:“爹今日可去瞧了?”

“瞧了,那人摔死的,脸都烂成西瓜了,看不出啥样,原本已经翻沟里去了,可能是老周烧稻杆吧,耙子刮下去,草没刮出来多少,倒是挖出了个死人。”

元春心惊:“这得吓一跳吧。”

元父低低“嗯”了声,脸色也不大好。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死了人……”元春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等事,当即有些吃不下饭。

“人也不是咱村的,前阵子山道上来来往往都是人,许是那时候……”

究竟是什么时候,没人晓得,一顿晚饭吃得人心惶惶。

因着出了事,近来出门的人都少了,娃娃全让大人拴在院里,恐吓的话都是:“小心让水鬼拖进河里淹死。”

元父去地里的时间也短了许多,天亮起来才去,太阳下山前会赶回来。元春也不让江酌去送饭了,省得出事。

一连几日,整个屯田村都在小心的氛围里度过,元父晚出早归,总是拿住时候,只今日,元春把晚饭做烧好了,却迟迟不见爹的身影。

江酌看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到门口。

元春也知道自己可能有些小题大做,毕竟爹偶尔也会晚归,但瞧见江酌出来,下意识同他道:“阿爹还没回来。”

江酌看了眼天色,日月同辉,天色不早了。

元春说完这句,稍微松了一口气,逼自己坐下来,还是在那张长板凳上,两条腿晃呀晃的,她心不在焉的时候总会如此,她自己都没发现。

天色越发晚了,桌上的饭菜凉了一半,元春坐不住,又站起身在院子里晃,一会儿去地里整整菘菜,一会儿去猪圈里扫扫猪粪,角落里的簸箕累得整齐。

就这么来来回回起立坐下了又小半个时辰,天全黑了,元春再待不住,取了油灯想去找爹。

结果刚从正屋出来,江酌却说:“你去了,元叔回来,容易错过。”

元春步子一顿,若是平日,她定不会担心,但近日村里死了人,元春便忍不住乱想。

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江酌睨了她一眼,说:“别着急。”他的声音温润,像是六月的溪流一般,莫名安定人心。

元春提着油灯,站在江酌身边,她心里有事时,话总是多些:“阿爹常年下地,身强体壮,轻易不会叫人欺负,况且家里的地离村子不远,周遭也有乡亲,这几日村里出了事,大家都是结伴走的,阿爹总不会落单。”元春越说,语速越快。

江酌却话声慢慢:“元叔在村里住得久,几步路的功夫就有熟人,便是有事,喊一声,也有人搭把手,时间这般晚了,若是真有事,村里会有人来敲门的。”

确实,就同江酌说的那般,若是真有事,村里不可能没动静的,兴许爹只是有什么事被绊住了,元春稍微沉住气,:“郎君说得对……”

江酌见她没这么着急了:“元叔力气大,真有歹人不轨,也能应付一二。”他说着,想到她娘亲便是这么没的,很轻地说了句,“但你个姑娘家就不一定了。”

他说得小声,但元春还是听见了,以往若是别人提起,元春定会有些伤感,但不知为何,小郎君轻轻的声音,叫她心口有点暖。

她晃了晃油灯,火苗把他们俩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我才不让爹和小郎君担心。”

“我不担心你。”江酌皱着眉,瞧了她一眼,觉得她自作多情——让他们心惊胆战的歹人就站在她面前,他有甚好担心的?

但他话音一落,就看到元春笑着用两只手捂住了耳朵,油灯贴在耳朵边,照亮了她大半张脸,染得她一只眼睛里头像是落了星光似的。

有什么好笑的?

元春捂着耳朵笑着说:“那我担心你。”

“小郎君快好起来吧,后背总是渗血,熬的马齿苋不许倒在猪槽里,就算没我,小郎君的爹娘也会担心的,要好起来才行啊。”

江酌懒得理她,眨了下眼睛收回目光,没有情绪的低喃:“我又没有爹娘。”

元春的笑轻轻顿了下:“……什么?”

一句废话而已,江酌不知自己说这作甚,知道她捂着耳朵没听清,就道:“灯别照着眼睛。”

元春没能追问下去,外头木门“吱呀”推开,她下意识转头去看——是爹回来了!

元春立马上前,想看爹有没有受伤。

却见元父抹了一把脸,脸上并不轻松:“没什么事。”他把挂在身上的褡裢取下来,同元春说,“就是你大明哥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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