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地,松了土,播种的日子来了。
娘走后,家里就剩她和爹俩人,农忙时,地里活儿顾不上,元春就不做豆腐,虽是女儿身,但元春不愿闲着,彼时十岁的小人儿就能扛着铁锹,跟爹下地,何况现在,也是这时候,元春才恍惚明白,原来“谁说女子不如男”是这个意思。
所以清早起来,江酌就看见元春扎了头巾,跟在元叔后头一块儿出了门。
乡下人稀罕男丁,为什么?因为靠地吃饭,因为男丁能下地刨食,能卖力气。素日元春并不常干地里活儿,跟去地里多是扎麦子、播种,农忙时候,收麦子割稻子,那更是轮不到她,一是因为元父力气大,是干农活的好手,二是因为元家有牛,能帮不少忙,三则是因为元二家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元大家割完了自家的,偶尔会来搭把手。
只今年播种的时候,元大家没来。
村里人看热闹,也有些不嫌事大的故意问为什么元大家没人来。
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但有人的地方,多是讲情分,何况在村里。
他们张口问,但心里都晓得为甚。
还能为何?还不是元明死了,元大家和元二家离了心。
能不离心吗?一个家门出来的竟能说出这样的话,王春香也是歹毒,别说元大家的没脸来,便是来了,元二家的也不愿意让他们碰自家苗。
当然,这些人说嘴,也不是光对着元二家,这话也在元大家的面前说过,毕竟元二家有牛。平日播种时,元春也会赶着自家牛去元大家田里,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王春香叫那些人的闲话说得脸上一阵一阵的发青,但想起那日去莲娘坟前磕过的头,最终没敢回嘴。
牛车出门,院子重新静悄悄下来。时辰还早,人烟淡去,总有种静谧的萧瑟,柿子树枯黄的落叶飘下来几片,提醒人们,秋日渐深。
江酌进到灶屋,原是想看看要不要打水,甫一进去,便看到蒸笼尚在冒烟,水咕噜噜发出声响,上头是蒸得暄软的馒头和肉包,旁边搁着两个瓷碗,里头是紫薯粥和一小碟酸萝卜。布置这些的人很用心,特意搭了根柴火在灶下,像是不知贪睡的人要几时起床。
他垂眸看了会儿,俯身将柴火抽出来,捏走一个馒头,去看水缸——像是早料定他会去一般,已然满得不能再满了。
江酌无事可做,到最后竟是只能练字,周遭安静得不可思议,叽叽喳喳的麻雀不在,倒是惹得人生出几分不适应来。这样的日子到了晌午,院子外忽然传来声响,有人敲门。
江酌无动于衷,他并没有当自己是这个家的人,自然不会做出主人姿态。只他充耳不闻,外头那人也是毫不知趣,敲得锲而不舍,隐隐有砸门之势。
无奈,江酌只能去。
打开门一看,没瞧见人,低头一找,是个糯米团子。
“岁阿哥是在睡懒觉吗?怎么这么久不开门。”三七脸红扑扑的,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走了很久的路。
江酌却并不理他:“元春去地里了。”
三七摇摇头:“我来找岁阿哥的。”他肩上还背着背篓,“今个儿日头大,元二伯和岁阿姐在田里晒得不成,也没个草帽,说想回来拿,但一直没功夫,岁阿姐太忙了……”
江酌知道家里的草帽在哪,回身拿给他,只三七一转身的功夫,他瞧见他背篓里头还装着好些野菜,背带深深的,把这小家伙的肩膀勒得陷了进去。
江酌把人提溜送回家,说自己去送,走的时候,三七从自家矮矮的围墙上露出脑袋:“岁阿哥可知道岁阿姐在哪?”
“……”江酌不理他。
三七便伸出一节小肉胳膊挥挥,忧心忡忡说:“岁阿哥可别走丢啦。”
太阳确实很大,亮得刺眼,照得人发困。
元家田不远,江酌走了两柱香的功夫就到了,抬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良田,里头有两个弯着腰的人和一头通体黑色的牛,正是元二一家。
江酌走进去,先遇上了元父,把草帽递给他。
这两人都是不怎么会说话的,元父惊讶半晌,只说了句:“江小子来了。”
江酌点了头,说自己给元春拿去。
元春是背对着江酌的,她腰上跨着一个小篮子,正在播种,她干得专注,没注意到身后来人了,撒完最后一把,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
下一瞬,一片阴影遮在了她的头上。
元春惊疑,仰头去看,看了江酌的脸。
“江小郎君!”元春的语气里带着惊喜,“你怎么来了。”
“三七让我来送草帽。”
元春一时间没反应过是谁,半晌:“三七啊。”她就说方才三七在田垄上比划什么呢。
饥荒之后,张大夫一家意识到粮食的重要性,开始捡回老本行,租了一亩田来种,不多,够吃就行,毕竟他家不靠这个谋生,今日三七就是来凑热闹的,张家地在元家边边上。
她一咕噜从地上起来,把草帽戴上,她的头有些小,草帽怎么都戴不稳,平时不喜欢戴的,但今日因为是江酌送来的,所以便好好带上了。她可高兴的说:“谢谢小郎君,今儿个日头大,你赶紧回去吧,锅里煮了绿豆汤,你回去盛两碗消消暑。”
江酌看她从地上捡起锄头,那锄头杆立起来,比她还要高上半个头,一看便不是她惯用的:“还要干很久吗?”
元春回头看了眼自家田:“兴许还得两三日,除了这儿,山坡上还有十亩田……”
江酌随着她的话,看了眼一望无际的田,这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目光收回来时,刚巧落在她的后脖颈上,因为天热,田里又没有什么人,元春索性把头发扎起来了,露出一截脖颈,因为不常见日光的缘故,这一段肤色比旁的要白,上头晶莹的透着一层汗珠,瘦削的脖颈透出淡淡的粉。
“小郎君怎么不说话?”元春不知什么时候回的头,见他在发呆,侧着头问他,谁知这一侧头,草帽便滑下来了,“哎呀!”
江酌手疾眼快接住,却接过来戴在了自己头上,遮住大半目色:“没什么,我来吧。”他拿过元春手里的锄头,往田里更深处走去。
元春站在身后看,日光烈烈,把小郎君耳朵都晒红了。
这一整日,江酌同他们一块儿干到了太阳下山,期间不论元春怎么劝,江酌都不走。
沿着山道往回走时,元春还一直在碎碎念,问江酌感觉如何,江酌有一搭没一搭地答她,只走到山腰的位置,忽然见灌木林丛中惊掠几道黑影——
江酌步子一顿,倏然看去。
“小郎君你听到了吗?”元春见他不应,回头问。
“听到了。”江酌往前一步,将元春的身影遮了个全,心想,难道是看错了?
他说是听到了,可第二日,元春早起,瞧见小郎君也起来时,就明白他是嘴上知道。
江酌的伤还没好,如何能这么干活?昨夜爹给他换药时,就说不好,还让元春去张大夫家问了更好止血的药方。
元春心事重重的做早饭,一转身的功夫,江酌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似乎还不习惯这么早起,整个人有些无精打采的,元春觉得不行,脑子飞快地转,想了一圈家里他能干的活,最后:“呃,郎君可以帮我喂一下兔子吗?”
江酌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元春洗了手,从萝筐里找出几根胡萝卜准备递给江酌,可目光落在他手上——白白净净,干净漂亮。于是又用水把胡萝卜洗了洗,用小竹篮装好,这才递给江酌。
元家没有养鸡,倒是养了一窝兔子,而且不是散养,养得很金贵。
统共七只兔子,五只白的,两只灰的,关在元父特意做的兔笼里,还用旧衣裳铺了几层:“家里没养鸡,却养了不少兔子,只这些兔子也不是用来吃的,是品种兔,养得好了,到时候拿到镇上卖给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当宠物。”
她这么一说,江酌才发现元家确实没有养鸡:“为什么不养鸡?”
村里家家户户都养鸡,不养才是怪事。
“我阿娘怕鸡,从小没少被人说闲话,但越说我娘越怕。我爹和娘算是青梅竹马,娶我阿娘之前专程上门许诺过以后家里不养鸡。”元春说起阿娘,眉眼都不自觉带着笑,“刚嫁进门那会儿还没分家,阿奶不肯惯着我娘,说她一个乡下丫头,偏偏生出这种大小姐病。”
江酌一边听她说话,一边伸手去摸窝里的兔子,兔子爱干净,正一个劲地给自己洗耳朵,看起来忙个不停。
可他这一动作,元春便忘了说话,只顾着看江酌摸兔子——看他指节修长的手指从头到尾有节律地一下又一下轻抚着白兔,指缝间不时透出一小丛兔毛,偶尔他会停在它们的耳朵上,屈起指节,用指背蹭一蹭它们的耳朵,偶尔他会停在尾巴上,指尖拨弄着它们的尾巴球,逗得它们从一团,舒展开成一段长条。
元春看得入了神,“子非鱼”都知道这兔子现在肯定很舒服,因为它们刚刚还忙着洗耳朵呢,现在只顾着钻进江酌的手心蹭来蹭去,还要舔他虎口上的小痣!看到这,元春忍不住偷看小郎君,却见他神情专注,满眼都是小兔子。
元春从没觉得兔子这么好摸,目下却忽然明白为什么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喜欢养兔子了。
许是她太久没说话,江酌停了下来,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元春连忙捂住脸,重说旧话:“虽然不能不养鸡,但至少不会满院子的散养,阿爹手艺好,在家里做了个又大又漂亮的鸡圈,还每天抢在我阿奶起床前早早起来,把喂鸡、扫鸡圈的活儿给干了,虽然不算没养,但至少不让我娘去养,后来分了家,索性就不养了。”她蹲在兔笼面前,“但鸡比兔子好养多了,尤其是这些品种兔,爱干净不说,还不爱吃东西。”
她说着话呢,下意识鼓了鼓脸,连自己都没察觉话音里头告状的意味,江酌看了她一眼:“是吗?”他把手抽回来,从小篮子里拿出胡萝卜。刚一递进去,所有的兔子都围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啃他手里的胡萝卜。
元春惊讶地半张着嘴,半晌气鼓鼓的:“像三日没吃东西似的,平时我喂它们,怎么叫都不来。”
江酌看兔子啃胡萝卜,喀吱喀吱清脆:“你平时都怎么叫它们?”
元春都是乱叫的,目下听江酌这么正经的问,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因为她学的都是什么鸡叫,羊叫,鸟叫……元春说不出口,耳朵都红了。
“嗯?”
“……就咕咕叫,咕咕。”
然而这个答案很没有说服力,兔子们吃得起劲,根本没看她,元春瘪声瘪气地说:“它们喜欢你。”
江酌瞧了她一眼,牵着兔子,慢慢把手里的胡萝卜移交到她手里,兔子吃得正酣,根本没意识到胡萝卜易了主,在元春手下吃得起劲:“现在也喜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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