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的账簿,错综复杂,密密麻麻。
就算是穆麟下令让数字用点数代替,尽可能的细小精致,整个卷展开,也有近几丈长。
他这段时日,以手代眼,一点点仔细的看过去,浅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弄明白的。可穆麟不过笑着说了一句,博闻强记,年少中了进士的,几人没有这点本领?
要放在以前,他必定会得意的看对方一眼,然后又道一句,只可惜天底下年少中进士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现在他看不见了,因此得意不起来。
也不再想有如此所谓的得意。
当初他的得意,理由也简单,说到底是幼年丧父丧母,兄长带大,兄长穆麒读不通书,见到这个弟弟三岁识千字五岁通古诗,怎么看都觉得生气。长雁琴还被父亲送给了幼年穆麟,是面上能看出来的偏心。
到了最后,长兄为父,兄长便处处明里暗里说他的不是,还好,他无一处不是好的。秀才举人进士一路高中,就算兄嫂再觉得他张扬爱惹事,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弟弟是得意之人,平日里,多了几分的纵容与关心。
当然,这都是生病以前的事情了。
待他什么都做不了以后,连穿衣吃饭都得想办法坐起来,一点点伸手在床上摸,兄嫂的嫌恶,旁人的冷眼,他觉得也正常。
毕竟,他不再是探花郎。
可偏偏阿音,对他还好。
如今听闻他将所有账目一一“过目”,已经有了七八分的眉目,纵使他说自己只是“略知一二”,阿音也露出了惊讶的声音:“穆郎,你何时做的这些事?”
“我平日里无事可做,便想帮帮你。”穆麟说的诚恳,其实他也不太确定有几分的把握:“他们往年的账目还好,从前年开始,便有好几分重叠的假账,想来就是为了偷盗料子到自己的布庄上。陆老爷这几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窟窿越做越大,单今年的这一份,就已经是条条都对不上了。”
陆闻音看着穆麟,他语气平和,像是在讲一件极为简单的事。
“文天二十八年十月初六到十二月十七。文天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五到四月十八,还有五月开始至今。这些账目,他们编都懒得好好编,出货量比进货量还大,明明是入不敷出,库存和银两却一点一点在涨。”
“你都记下来了。”陆闻音有些感叹。
“是……”穆麟还在想这件事:“只不过,就算将这些告诉父亲也不一定有用,无非是责骂一顿,事到如今户部已要查账,就算怪罪赵家兄弟也没有用。不过,有个办法,或许可以反将一军。”
“怎么讲?”
“他们从陆家往外掏的,都是能与皇庭相接的大生意,上次皇后贺礼他们没占到便宜,应当是一大笔亏空,如今到了入秋,他们扣下了许多给宫女太监裁剪冬装用的布料,就等户部嫌恶,陆家拿不出来,自己再借机上位。你若是能在这个时候凑齐凑好,他们的货出不去旁的地方,压也要把自己压死。”
“那户部那边查账怎么办?”
到了这里,穆麟沉吟了两分:“我算过了,总共亏欠十二万七千五百两零四钱,家里可有这份积蓄?”
“这么多?”陆闻音有些吃惊。
“是啊……”穆麟暗自算了一下,都够买十二个他了。
虽然他也理应不怎么值钱……
“而且。”穆麟补充道:“最要紧的,还不是银两,而是一些要紧的布料货物,数量不足。其中最贵重的缂丝、罗料、绢丝,都少的厉害。”
陆闻音皱起了眉:“江南织造局也不见得一下子有这么多料,而且从江南运来,已经来不及。”
“是。”穆麟点头:“所以里外里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从嘴里将这个东西吐出来。”
吐出来。
谋划了几年的事情,吞了这么多雪花银,怎么吐?就算拿着账簿上官府,有的也是猜测,而无实据。而且让官府知晓,陆家竟然被扒走了这么多银两布匹、贪了这么多朝廷的款项,就算是事出有因,也应当问罪。
陆闻音皱着眉,她在想各种主意。对赵家,她熟悉的很,知道都是些一时得意的市井小人,不用指望有一点儿良心。她也看向穆麟,穆麟坐在轮椅上,身材依旧清瘦,似乎怎么调养都养不回来半点气血,可就是这样的病弱人,居然为她绸缪到了这个地步。
她伸出手,将穆麟所准备的麻布展开。手指一点点抚摸上去,仿佛如抚摸砂砾一般。
陆闻音的心微微一颤,她又是直言直语的爽快人,自然直接出了口:“穆郎,天底下对我这般好的本就不多,算上我的父母,你是第一个。”
“而做到这种地步的,就你一个。”
穆麟一时愣了,他还在想如何处理赵家的事,没想到陆闻音居然这样说。他转过头去想要躲,可耳根子已经红了,也被陆闻音瞧的一清二楚。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凡中了进士的,都会。”穆麟有些支支吾吾,他也将自己心底的话说了出来:“若我不是眼盲身残,可以出这个门,倒是能更多帮你一些,你不嫌恶,已经是很好……”
“就算是进士都会,可几个进士能为夫人做这些事?”陆闻音讲的恳切,她意指的就是那个与她姐姐吵架的卢大人:“要我说,你这个进士,比他那个,甚至比天下的,都强不知道多少倍。”
“真的?”穆麟有些欣喜。
“当然是真的。”陆闻音走过来,轻轻握他的手。穆麟能感觉到一片灰暗中,有一个温暖而温和的手握向了他,他轻轻的笑了出来。
“穆郎,你为我做了什么,我也会报答你的。”陆闻音说话常来像兄弟结义,可穆麟更有自己的小心思:“你我夫妻,何必提报答二字?”
陆闻音没有拒绝夫妻这个说法,只是认真开口:“那就算是,我也会为你做些什么的。”
陆闻音所说的做些什么,自然是从靖远王府请来那位大夫。
那大夫叫宝翁,是西南人,长相高鼻深目,皮肤发褐,一看就不是中原人,但也是俊朗的。楚不停在西南作战中了蛊毒,正是这位宝翁所医治,蛊毒一时难以除根,宝翁便在他府上调养,因此,楚不停才有这么一位奇医放在身边。
宝翁前来拜会,陆闻音只说又找了大夫来调养身子,穆麟眼盲以后看过的大夫没有一百也有九十,自然不会觉得有任何蹊跷,只觉得陆闻音对他心意更浓,心下欢喜。
可刚一诊脉,宝翁就觉得不对劲,与之前大夫一样问了许多,最后家乡话说了一串,谁也没听懂。
陆闻音着急,拽着他的领口拖到了院子外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宝翁皱着眉头道:“跟靖远郡王在西南遇上的毒极像,只不过比郡王的烈性百倍,因此郡王只需诊治便可痊愈,穆公子的,就难了。”
“真是下毒?”陆闻音又把宝翁拉远,压低了声音,生怕穆麟察觉。
按照宝翁的说法,此毒名叫“天枯寒毒”,是从一种叫天枯叶的植物上提取的。这毒发的症状很像湿热风寒,只是发烧,不过发了两天以后,先是眼盲,然后是四肢瘫痪,最后人昏迷不醒,不过三日就死了。
只不过,这种毒易解,只需饮水,将毒排出去便可,因此一般染上的,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最多有些视物不清,养半月便无大碍,再精养半年,怎么都好了。
像穆麟这样的,应该是专程找了高人精研,提取了上百倍之纯,才会药石无医。就算是宝翁这种熟手,也只能说是“调养”,至于能不能好,还得去找专程的解药。
陆闻音对宝翁保证,药材、钱财,都不用担心,让他只去研究便好,宝翁则给了她一个提议:若是能找到谁下的毒,或许能解得更快些。
谁下的毒?
这话一出,陆闻音犯了愁,做生意她是强项,破案怕是没有这个天赋。她只听穆麟隐约提起,卧病前是从宴席而来,而那一天他刚刚金榜题名,不晓得与多少人赴过宴,也不知道家中来了多少客人。上到皇亲贵胄,下到邻里百姓,要算人数,怕是能把整个陆府占满。
宝翁提出一些见解:“你这位丈夫,听说是十九岁的探花,这养的人,引人嫉妒很正常,我在家乡的时候,人们因为嫉妒、仇恨,才研制出了这样的毒药。”
“我未曾听说他有什么仇人。”陆闻音思忖,穆麟当初虽然纨绔,但还不至于做什么纷扰性命的事情。就算他有过血仇,可那些只是山匪。
山匪是什么人?但凡他们有下毒的本事,也不至于变成山匪。
“提纯这种毒药是很难的。”宝翁又说:“所以一定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为了一些必须的目的,才要杀掉他。如果我是你,我会努力保护好他的安危。”
安危……吗……
可这一年来,从未感觉到有人要夺取穆麟的性命。
陆闻音没有眉目,宝翁更没有其他的主意,在毒药上,他可以试试用一下楚不停的调养方子,再看着具体的情况改改,或许会有用。陆闻音叮嘱,让他千万别说是给穆麟解毒,只说是看病就好。
宝翁知晓陆闻音是怕穆麟一时接受不了,自然意会,他离开府邸前,又补了一句:“我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被治好,我刚才给他看病的时候,他好像也已经接受了残疾的事实。我见过很多这样的病人,他们病了以后,其实非常孤单和害怕,如果可以的话,你多陪陪他。”
陆闻音听了,略想了一瞬,回应道:“我会的。”
宝翁点头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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