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此前从来没有过。
那一种复杂的,令人心中涨满的情绪带着不可抗力在发酵,以致我最终忘记了回答他的问题。
我有些心神不宁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没有再和他说话。
我们跟着秦满进门,走了一整个回廊也没有见着什么人,这个秦满很显然也没有参与自己家的祭祖活动,反倒是家里人几乎一个不少地全去了。
——他家里好大啊。
一条回廊能绕过一个院子,不算我没有看见的,单我们走过的就有三个回廊,另外瞧见的还有一条,长长的,迂回的。
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房子建造得这样麻烦,但也乐得被如此宽厚地对待,烧水洗澡,有人服侍着穿衣,不管做什么都有人候着。
衣裳华贵,格调简单。兴许是祭祖节日的缘故,大家都穿的素净。
屋子里摆着花色繁复的瓷瓶,外间和内间隔着一片珠帘,柱子上雕刻着美丽的图腾,就连窗子上也有细小的花纹。
我四处环顾了一下,这里的房子都是木头做的。
好聪明,用木头的咬合做屋顶。
我踏步站在房梁上面看,果然是咬合结构,排列整齐好看,描画着彩绘,往下看能俯瞰整个屋子,衣柜是木头做的,桌案是木头做的,床是木头做的,什么都是木头做的。
这横在房顶上的大木头应该就是用来固定的。
我思忖着跳下来,这上面要是藏个人,多半不会有人发现。
后来秦满又叫人捎带了午饭送进屋里,说今日不宜宴请,改日再叙。
我自然是一口没动的。
我不会用木筷。
而且这些东西能吃吗?被肢解的动物和揉碎的草木,看一眼就心里发毛。
倒是那碗清粥香醇淡雅,我很喜欢。
我一边不停地告诫自己入乡随俗,一边忍不住在想,昭戎会不会也在吃这些。
过了晌午,城中又响起了一阵钟声,飞鸟哗哗啦啦惊起了一片,我盘腿坐在屋外的檐角上往外看,听见撩动人心的鸣叫。
海边飞起的鸟像涌起的波浪,院中飞起的鸟心有余悸地落在我身旁。
我看着远处的海面出神,从水面折射的光晕里仿佛藏着什么秘密,是和天空不一样的感觉。
当飞鸟落下的时候,遥远的海面上起起伏伏地飘来一只小船,我瞧着那只船越来越近,隐约看见船头上站着一个人。
像是昭戎。
——我忽然被这个念头惊出一阵空白,心绪骤然混乱。
当然必定不是昭戎。我们早便上了岸。但我眼前不受控制地闪烁过他翘首以盼的神色,温柔耐心的笑容,平淡冷静的气度……
这些景象愈来愈清晰时我克制地垂下眼,视线毫无防备地撞上了一袭白色的身影。
陆昭戎不知道在下面站了多久,仰头看着我,任我一眼望去也毫不避讳,似乎坦坦然然。
白色的衣裳将他眼角眉梢都添上了几分柔色,眼底潋滟的水光折射出风华,十月的风穿堂而过,吹皱了素白的衣袖。
我从屋檐上一跃而下,注视着他随着我移动的目光,安安静静等着他说明来意。
他看着我静默片刻,温和一笑,“我想带你出去走一走,教你一些简单的事情。”
我便也笑,“好。”
他在前面慢吞吞走着,我慢吞吞跟在他后面,听他慢吞吞地讲着话,心中宁和。
——“秦府比陆府要大许多,他们家人多。这边。”
我安静地听着,一点一点看过去。
修剪整齐的草木,新奇曼丽的花,甩荡着尾巴的小鱼在池子里晃悠。
“那是月季花,红鲤,假山。”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这边是厢房,是秦满的院子。”
我点点头。
他一脸好笑地拦住我,“再往前走就到正房了,正房一般住老太君和一众夫人,我们不能进去。”
我想了想,“我们住在秦满的院子里?”
昭戎笑了笑,解释得很细致:“秦满独占东西两个厢房,一整个院子都是他的。按理我们该住在秦府驿站,不过如此一来不方便他看着我们。若是住在秦府也不好安排在外院,毕竟我拿着信物,不好怠慢,离得近些,总好照顾我们。若住在外院,万一真有不长眼的外院仆人哪天冲撞了,反而显出秦府治府不严,所以干脆放在西厢房。”
我沉默了。
原来住几天屋子有这么多事情在里面。
在遇见我之前,昭戎可能每一天都是这么过来的。吃得不安稳,睡得不安稳,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像秦满和昭戎这样的人恐怕也有很多。他们相互计较着,他走的每一步,恐怕都会担忧有没有行差踏错。
我放轻了声音,问道:“累吗?”
陆昭戎本安然处之的笑容淡了几分,慢慢撩开眼睫凝视住我。
我看到他眼里的哀伤。
……就像没有管理好的情绪,不听话地朝我涌来,又迅速被他关回去,恢复了以往的温和从容,答道:“多谢长玉关怀。我还好。”
他眸光里蕴藏着柔情,轻轻地抚了抚我的鬓发。
我这次没有躲,只是目光宁和地注视着他。我想安抚他,但我不知在此情境下如何表达这个情绪。如果,他觉得这个动作能够得到安抚,我不会拒绝。
——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从这离开?”
秦满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我抬眼看去,他懒散地斜倚在回廊的木柱子上,环抱着胳膊,眸色如暗沉的深潭,没有丝毫光线折射出,看不出表情地睨着我们。
昭戎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神色平静地转身同秦满对视。
秦满极其不耐地移开目光,嗤笑一声,“两位,是没给你们准备房间吗?站在我门口卿卿我我,没问题吧?”
昭戎伸手将我往他身边拽了拽,眸光冽冽,“羡慕?”
秦满冰冷的眼神霎时间扫过来,半晌没说话。
气氛僵持了片刻,秦满慢慢站直了身子,冷漠地瞥了我一眼,转移话题道:“已经去信锦城,来回半个月。”
说完又看了昭戎一眼。
陆昭戎礼貌一笑,“多谢。”
他又负手转身,脚步一顿,回眸,抬了抬下巴,“叫什么?”
我回道:“于长玉。”
秦满垂眸一笑,“好名字。”
昭戎低头勾了勾我的手指,我转头看见他柔和的笑,注意力瞬间被吸引。
再抬头,秦满已经不见了。
陆昭戎目光平静地朝他走远的方向看过去,显得有些清冷,回眸时神态却温和,“等秦府众人祭祖归家,少不了一番会面。到时素食宴请,隔天还要大宴,我带你去外面买些见面礼。”
我仔细想了又想,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开口:“买?”
昭戎笑道:“秦南川允了银子,不用白不用,左右我们是来打秋风的,秦府上下寸土寸金,不差我们两个。”
我没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知道用人家的东西需要人同意,但我不知道还得拿东西来换。毕竟我在天虞山上向来没有遇见这种事情。
从街上走过去,卖物品的人会从怀里拿出铜色的小圆环,或者银色的小石块,瞧着精细亮眼,拿来换他们想要的。昭戎说圆环叫铜钱,银块叫白银,最贵的是黄金,它们统称为钱,或者银子。
形容寡瘦的男人在店门前讨价还价,眼眸深处暗无天日的疲倦层层堆砌,细纹横亘在脸上,时而显出几分急切。我掠过男人的脸,看见店家的人头上缠着蓝色的布,粗布麻衣,眼神中与之一般无二的无光无彩,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催促着人离开。
祭祖节妇人忌出行,几乎见不到女人在街上,原先我瞧见的街道虽算不上热闹,可也人来人往,我还以为大家关系都挺好。却没成想一文一两皆是要斤斤计较的,我顿时有些索然无味。
路上行色匆匆的人大多是这样的,他们不会驻足去看色彩斑斓的云天,不会思考,只是瞥过几眼门店便又匆匆而行。
低着头,木着脸,专心赶路的神态。
我瞧着那些嬉笑怒骂各不相同的人,发觉戾气重一些的大多穿粗布麻衣,衣裳光亮一些的大多趾高气昂。我低眸看着身上素净的绸缎,再看看昭戎身上淡雅的白衣,一时有些尴尬。
陆昭戎转眸看向我,“怎么了?”
我怔了下。
那一眼色彩斑斓,波光流转,我一时哑然。
风声四起。
我动了动唇,不知该不该同他讲,又讲些什么,从何说起。
良久,我张了张口,问:“这些……”
“疲于生活的人。”我停顿了一下,“为什么?”
陆昭戎罕见地被我问住了。
他眼中怔然的神色叫我后知后觉间生出许多的惶恐。
我眼生生看着他眸中清冽的光不再流转,仿佛僵硬地凝固住,几经浮动终于没有黯淡下去。他目光移动得非常缓慢,仿佛用尽了勇气才将眼神安放在那些人身上,一寸一厘地看过去。
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希冀的光好像不经意间就会被扑灭,渺茫,沉重,周身流动的水色忽然间干涸燥热,好似,天地之大,只有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站着,连影子也没有,茕茕孑立。
他看过以后沉默地笑了笑,说:“长玉,人活着的时候总要为一些不太值当的事情来回奔波,然后才能有莫名其妙的动力,生生不息地走下去。你以后就明白了。”
我看了他许久,也跟着沉默地点点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