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日,朝九似乎比记忆中瘦了许多。
琴鹤记得朝九很爱笑,笑起来时,那颗虎牙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比白贝珍珠还要亮。
朝九走路的时候也格外洒脱自信,下巴骄傲地抬起,两侧锦袍微荡,活像一只神气漂亮的莺哥。
两人第一次见面,朝九就敢三更半夜拿剑指他,还得意洋洋地和他坐地起价,请他去跳什么劳什子舞勾引狐狸出山。
往事历历在目,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朝九现在就坐在他面前,可已经和记忆中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原本俊秀的双颊已经瘦得微微凹了进去,脸色也惨白得难看,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朝气活泼的样子,眼睛空洞洞的,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小九。”琴鹤走近他,低唤了一声。
见朝九不说话,琴鹤轻轻环住了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腰前,像是哄孩子一样,一下一下轻轻抚着他的背:“怎么不喝药?喝了药才能快点好起来,我们先把药喝了好不好?”
朝九不说话,琴鹤就这么静静地等着,陪着他。
半晌,琴鹤才听见怀中人道:“会……好吗?”
那声音很低,很模糊,需要琴鹤低头才能仔细听清。
朝九说:“喝了药,一切真的会变好吗。我最近时常在想,若是我听你的话,没有独自前往柳州城,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些事了?”
朝九这么淡淡的说着,情绪没有起伏,却透出一种莫名的悲伤。
琴鹤没有说话,只是听朝九在他怀里自言自语。
“云夫人,真的不是我的母亲吗?”
“可是她待我那么好,从小到大我的衣衫破了,都是她帮我一针一线缝的,她还会摸我的头,给我做八宝酿梨,琴兄……你知道吗,六岁生日那年,她还亲手给我刻了一把小小的木剑。”
“可她为什么不是我的母亲呢,我曾经恨过父亲,恨他总是日夜不归,一心只管修炼,偌大的家里就只剩下我们母子两,可是我似乎也恨错了……”
朝九的声音断断续续,他沉默了一小会,才又道。
“也许我该恨的是云夫人,如果没有她的家族逼婚,我的亲生母亲就不会死了,你说是不是?”
说完,朝九自己仿佛也不可思议般扯着嗓子笑了一声,像是自嘲。
“不对,我该恨的是柳氏,她连生下我都不愿意,就这么撒手人寰了,我更该恨的是父亲,他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强行让我降生在这个世上。”
“他们……没有人,没一个人在乎我的感受。”
琴鹤伸手想去摸朝九的脸,却只摸到一片湿润。
他心中一声轻叹,就这么环着朝九,任由对方无声中泪湿自己的衣衫。
琴鹤想起自己刚上小学那会,父母就协议离婚了,他们问他想要跟谁,年幼的琴鹤说不出话来只是哭着摇头,最后被母亲带离了老家。
母亲曾说她会为了他不再嫁人,然而这样的话,隔年就未再提起,她和一个叔叔再婚了,两个人又生了孩子,他们给这个男孩起名宜林。
从此,琴鹤就成了这个家里最尴尬的存在。
琴鹤曾经也会想,如果他们没有做好携手余生的准备,就不应该生下他,让他遭受这些痛苦。
但他后来上了大学,看了许多心理疗愈的书籍,想法也跟着慢慢转变了。
记忆中他的父母当年也是十分相爱的,只是相爱的两个人未必就能彼此合适,可即使分离了,不代表当初的感情是假的,是不存在的。
他们也曾一起幸福地步入婚姻殿堂,宣誓要相伴到老,他们也曾期待他的诞生,为他的每一个生日献上真挚的祝福和爱意。
只是很多时候,命运的转折不会以人的想法而转移。
每一段感情的破裂都是无声无息的,没有人会以离婚为目的去走进一段婚姻,也许他们只是在尝试了无数次以后,发现对方还是不适合自己,于是失望地选择离开。
琴鹤微笑着,抱紧了小九,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劝诫自己。
“小九,虽然这个世界上很多事都瞬息万变,如絮果兰因般苦涩,但活着,总归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云夫人她曾经很爱你吧,云剑长老也是,他虽然不擅长表达,但是他比任何一个人都关心你的安危,还有那位柳夫人,我想她是真的期待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是……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难处。”
“他们的难处,与你有关,可也与你无关。我们每个人都是树上的一粒种子,虽然出生成为种子由不得自己,但未来飘往何处,种在哪里,却是靠我们自己决定的。”
“若是在家里不开心,就飞得远一些,飞到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去,若是累了想休息,就找一片柔软的土地生根,结出自己喜欢的果子。”
“虽然我们出生的树很重要,但我们总不会一辈子都停靠在树上。”
“小九,我们总是要离开的。上一辈的恩怨已经注定了,是解不开的结,你又何必去分清是非对错?”
琴鹤的声音很温柔,听起来很舒服,朝九听着听着仿佛身体都放松了下来,惬意地要睡着了。
朝九声音里带了一点鼻音,像是湿漉漉的小狗在撒娇一样,把脸埋在琴鹤怀里,闷闷道:“会吗?可是我不知道要飞到哪里好了,也许我是一颗坏掉的种子。”
琴鹤笑了,揉了揉他的发:“不会的,你一定会飞到最高处生根发芽,长出最漂亮的枝叶来。”
“嗯?”朝九鼻子里发出哼声。
琴鹤坦然道:“因为你是朝九啊。难道你忘了,从前你对我怎么说来着?”
朝九道:“怎么说?”
琴鹤忍不住轻笑出声,“那时在无界之境,你说一切的恐惧,都源于道行浅薄,你说你一身浩然真气,道法高强,何曾惧怕过这些?”
怀中人没说话,手拉着他的衣袖却紧了几分。
琴鹤有些坏心眼地调侃道:“怎么今日你便自称自己是颗坏掉的种子,难不成你是怕了?怕自己以后不能在剑道上有一番造诣,明明我都还记得,你以前说过,想做天下第一剑修。”
朝九涨红了,不服气的声音含糊传来:“胡说八道。”
可顶破天了,也就冒出这四个字。
琴鹤更想笑了,不依不饶道:“我哪里胡说了,分明都是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说,究竟是你害怕是胡说,还是你不想做天下第一剑修是胡说?”
这次,鸵鸟终于冒头了。
朝九从他怀里起来,仰头瞪着他说:“我才不会怕!我爹和我娘的那些事,我才不在乎,多了一个娘,也只是多了个人心疼我,纵使她现在不在了,我也会每年为她供奉一束香。”
琴鹤又问:“那云夫人呢?”
朝九哼哧一声:“云夫人对我有养育之恩,无论真相如何,她都是我的母亲。”
这下琴鹤不问了,笑眯眯地端起旁边冷掉的药盏,对他夸赞道:“不愧是朝师兄,果然胸怀坦白,心性非同凡响,在下实在敬服。不如我先去将药温一温,再端来给师兄服用如何?”
朝九莫名觉得奇怪,分明眼前这人眉眼含笑,如无边春色般盎然,他却越看越觉得对方欠揍,只想让那双明澈透亮的笑眼别再盯着他看了。
真是——臊得慌。
朝九一时间竟也没听清琴鹤说了什么,原本病白的脸庞现在满是红晕,不耐地挥手:“快去,快去。”
等到琴鹤过了一会又端着药出现在他面前,朝九才拉下了脸,怎么这家伙突发奇想要喂他喝药?
这药实在苦得很,第一次他喝了一口便不想再碰,凉了尚且勉强入口,现在热过一遍,苦味更重,草药味重到一靠近鼻子都要发痒。
朝九眉头都快皱成了川字,他打量了一眼琴鹤手里的药盏,闷声道:“能不能不喝?”
琴鹤“咦”了一声,奇怪道:“方才师兄不是还踌躇满志,说自己一点也不怕,怎么这一小盏……”
“别说了,别说了!”
朝九像是被捏住了七寸,炸毛似的冲过来,自己一把端起药咕嘟咕嘟干完了。
药盏见底的瞬间,那张脸也像是打霜的倭瓜一样全部绞在了一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琴鹤看着,都觉得小九有些可怜了。
他非常配合地惊呼一声:“竟然一口气全喝完了,朝师兄好厉害,我从未见过能一口气喝完这么多苦药的病人。”
朝九脸上又是一红,昂着头摆手道:“好了好了,快拿走吧。”
琴鹤道:“是是是,我这就端走,那朝师兄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
“等等!”
一见琴鹤要走,朝九瞬间连嘴里的药味也不觉苦了,红着眼睛抓住了他的手腕,“怎么今日才来就要走,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养伤,也没什么人同我说话。”
说了几句,朝九垂下眸子,方才好不容易亮起的星眸,此刻又黯淡了几分。
琴鹤知道他的别扭性子,平日里说话好似没心没肺一般,真正有心事时,却又说不出口了。
于是便温声道:“不是要走,只是把药盏收拾一下,你今日上药了么?”
朝九摇头。
他不许别人碰他,自己也不想碰自己,除了昏迷的时候,醒了以后就没上过药。
琴鹤温和地笑了:“那好,等会我来帮你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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