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深林密,道路纵横交错,姜莺只瞧见郁离的黑衣背影在连绵葱郁中闪得几眼,就彻底失去了他的踪迹。
她加快脚步,伸手拨开眼前挡路的横枝乱叶,有些植物生有尖刺,划伤了她的手和脸,她也顾不上了。
如果今天追不上他,下次见面,大概就是怀州城破的那天了。
斑驳光影透过头顶交缠的树冠洒落林间,在姜莺面上晃动而过,她心急如焚。
早知道郁离走得这么快,方才就该直接追上他,不该和父亲多说那几句话了。积习难改,明知机不可失,她还是习惯性地寄希望于父亲和身边的人,而不是靠自己去解决。
重活一次,竟还是这么不争气,眼睁睁把他放跑了。
她心中挫败无比,兼着自责,边走边哭,呼喊的声音也带上了颤抖的哭腔。
“阿雁……阿雁……”
她只急着追人,不觉走到林深处,忽听远远一声悠长的野兽嗥叫,才猛然一惊,收回心神,发觉自己身处荒僻穷林,孤身一人,前不见郁离,后不见父亲和官差,不由有些胆怯。
硬着头皮走了一阵,脚步越来越慢,转身想要回头,早已寻不见路径。
姜莺有些慌乱,放声大喊:“爹爹!爹爹!阿雁!阿雁!”
她的声音在林中回响,远远传了出去,却不闻回音,只有不知什么野兽呜呜叫唤几声。
此时她身处山林深处,头顶树冠纠缠,遮住天光,林中幽秘,不时有蛇虫吐信之声响起。
姜莺一生养在深闺,一只老鼠也能吓个半死,何况独行于深山老林之中,越走越怕,终于支撑不住,蹲下身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哭得一阵,忽觉手臂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碰了一下,心中一跳,以为是蛇,慌忙弹到一边,跌坐在地,抬眸却看到了黑白分明的郁离。
他也学她蹲在地上,把自己缩成一团,微微歪着头,托着腮,隔着蒙眼黑布盯着她。
刚才碰她手臂的东西却是他手上拿的一柄短剑,柄与鞘皆由黑铁著成,宝光耀目,镶刻华丽,本是属于她的。
是她外祖父送给外祖母,外祖母又当做嫁妆留给母亲的,母亲去后,自然留给了她。
前世到淮州定居后,她翻找行李,怎么都找不到,还以为落在故居里,原来是在他手上。
姜莺愣着神,脑中回忆翻涌,渐渐记起了,在院中被行尸所困时,为了防身,她将这柄短剑随身携带,后来她被郁离劫走,绑在树上,郁离确实顺手抽走了这柄剑去削枯枝,只是当时她惊惧交集,没工夫在意。
此时这柄剑被郁离拿着,剑身瑰丽,更衬得他的手惨白,简直不像活人的手。
见她一直发愣,郁离轻轻一笑,嗓音轻柔地叫了声:“姜莺姐姐。”
熟悉的称呼让姜莺回过神来,她张了张口,轻声道:“阿雁……”
听到这个名字,郁离唇角微抿,神色似乎变了变,只是隔着蒙眼黑布,看不真切。
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回头见她还呆呆瘫坐在地上,又折回来,横过短剑,将她架了起来。
姜莺有血有肉,几十斤的重量,被他单手轻轻拉起,仿若一个棉絮娃娃。
双脚在铺着厚厚落叶的地上站稳了,姜莺不由得想起那些血腥的记忆,他用一条宛若透明蛛丝的兵器,杀了多少高手,最后甚至杀了傅伯父,他的亲生父亲。
习武之人姜莺也见过一些,像是家里的护院,个个高大健硕,肌肉虬结,所以力大。
可郁离只是一个单薄的少年,比她高不了半个头,瞧着身量纤纤,她不明白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她有很多话想问他。
这些年他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他与傅伯父之间究竟有何仇怨,要至死方休。
他……他为什么会变成三年后那样,残酷暴戾,为报私仇不惜血洗淮州。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问起,她凝望着他,觉得他很瘦,不自觉地抬手想摸摸他的脸。
郁离侧过头避开了。
姜莺一怔,慢慢缩回手,垂眸沉默片刻,又抬起头,问:“你的眼睛怎么了?为什么蒙住?”
看他的样子,也不像盲人。
郁离慢慢思索了一阵,最终一笑,道:“我不知道啊。”
他不知道什么?
姜莺心下起疑,索性直接伸手去摘那条黑布,郁离身形一动,轻捷至极地闪开了,见她正色蹙眉,又道:“好啦,你要看就看好了。”
说着自行抬手,解开了脑后系结。
黑布散落,露出疏朗的眉目,依稀仍是幼时的轮廓,分明是阿雁长大了。
姜莺心中一酸,泪凝于睫。
若他不蒙着眼,她必定第一面就认出了。
郁离略一抬眸,见她眼含泪水,一直盯着自己看,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把黑布缠在手腕上,道:“走吧。”
只短暂的一眼,姜莺却发觉了。
他的眼睛好像和常人有点不一样,黯淡无光,黑而不亮,周围阳光再盛,也照不亮这两颗黑魆魆的眼珠,显然不是一双健康的眼睛。
其实只看他异常惨白的肤色,也知道他这些年来过的绝不是正常人的生活,八成常年待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姜莺嘴唇抿紧,想要开口询问,却见郁离脚步轻快,已去得远了。
她赶忙跟上,跌跌绊绊行了一阵,忽然醒觉,叫道:“你带我去哪儿?”
郁离在前面转过身来,道:“我送你回去。”
他要送她回父亲那里。
姜莺一顿,问道:“那你呢?你去哪儿?”
郁离显然一怔,现在没有黑布蒙眼,姜莺很清晰地看到他睫毛垂落,显然是一个思考的神色,只是不想说,于是又一笑,转过头去继续走,不再跟她说话。
姜莺赶上前去拉他手臂,追问:“你要去哪里?”
话音未落,忽觉手腕一紧,低头看去,但见自己纤瘦的手腕上卷了一条细细的丝线,乍一看,宛若一条透明的蛛丝。
姜莺见过它,轻轻一荡,就将许多武林高手的头颅切了下来,是郁离的兵器。
就在不久前,还一举绞断了数十柄官刀。
此刻绕在她白皙的腕上,只需一瞬,便可将她右手切了下来。
姜莺慢慢僵住,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阿雁要对她用上这样凶狠锋锐的兵器。
郁离也正转过头看着她,看着她与幼时相差无多的柔和面容,看了一会儿,手一扬,又将游丝收了回去,只是用力抽回手臂,声音有种莫名的闷滞:“别碰我。”
活动一下依旧健在的右手,姜莺松了口气,依旧跟在他身边,有些胆战心惊地继续问:“你要去哪儿?”
语气中多了些小心翼翼。
这回郁离没有沉默,眼睛看着前方,不含任何情绪地给了她答案:“淮州。”
说完这两个字,他不再说话,自顾自加快脚步向前走了。
姜莺脑中轰然一响,宛如隐于沉重云层中翻滚不息的一道霹雳终于迎头打下。
“我跟你一起去!”
她脱口而出。
郁离本已走过一棵柳树,身形影影绰绰地隔在枝叶之后,闻言背影一顿,又回来拨开树枝问她:“你说什么?”
姜莺吸了口气,平静道:“你带我一起去好吗?”
“你不回家了?”
姜莺点点头:“我们去找爹爹,和他说一声,然后我陪你去淮州。”
郁离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嘴角微抿,似乎隐藏笑意,只因唇色太过苍白,这点喜色并不明显。
他盯着她看了一阵,忽然转过身去,极轻盈地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替她拨开带刺的树枝。
姜莺本来担心他不肯带自己同行,盘算着找个什么理由,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就同意了,心中颇感惊喜。
两人一路分花拂柳,很快回到大道上。
两个官差陪同姜怀仁坐在树荫下,见到二人一同回来,慌忙拔刀,抽出的却是半截断刀。
郁离噗嗤一笑,姜莺忙拦住他,叫他在道旁等候,自己去和爹爹说。
见女儿平安归来,姜怀仁又喜又怒,迎上前,却听见一向最懂事明理的大女儿竟说要与一个少年男子同去淮州,不由惊诧万分。
孤男寡女,万里同行,这如何使得?日后女儿还如何找婆家?
从前这种事在姜莺心里也是顶顶重要的,可现在她心里有了拯救淮州百姓这样伟大的目标,什么女德,什么名节,似乎就理所应当要往后排了。
“爹爹,”她低声说:“我想劝劝他,让他不要再追杀傅伯父。”
提到至交好友傅清风,姜怀仁眼神一沉。
是啊,无论这少年是不是阿雁,他武功如此高强,心思又狠毒,一直追杀傅清风总不是办法。
可是女儿跟在这样一个凶狠残忍之人身边,做父亲的怎能放心?
姜莺极能察言观色,见他神色松动,目含隐忧,又道:“阿雁不会伤害我的,爹爹,他不仅放过我,也放过了你啊。”
郁离去姜家,本来就是要劫持姜怀仁,可他现在抱着剑百无聊赖地站在道旁,并没有再抓他的意思。
看着官差手中整整齐齐的断刀,姜怀仁暗暗出了一身冷汗,思忖再三,勉强应道:“好罢,你若劝得动他,免去一场父子相残,也是功德无量之事。”
说到最后,面带愧色,心中知道自己只是为了挚友的性命和清誉,放任女儿冒险罢了。
姜莺心中暗叹,岂止父子相残,若不能阻止他,往后还有更大的惨剧呢。
但她没有和父亲多说,一来重生之事若非亲身经历,难以教人相信,二来也怕多生事端,惹得郁离翻脸,对父亲拔剑相向。
阿雁长大了,他如今的性情,她也有点捉摸不定。
与父亲告别后,姜莺随着郁离沿东南小径而去,怀中揣着父亲塞给她的五万两银票。
前路茫茫,姜莺心中一片忐忑。
她与阿雁幼时情意虽笃,但一别十一年,在他们这样的年纪,十一年几乎就像一生,在郁离心里,幼时情谊究竟还剩下多少,她并不确定。
乱世中迢迢万里之路,他未必能照顾她多少,她一个闺中弱质,要随他走这么远的路,还要想办法阻止三年后的惨剧发生,想来心头也是迷惘。
但她别无选择,若随父亲回到落脚之地,也不过是多活三年,把前事再经历一遍,淮州城的百姓还是要受战火摧残,阿雁也会亲手弑父,不得好死,还有她和爹爹,大家都要死。
她不能再畏首畏尾,只能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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