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月

“行了行了。”

“是真的,如果你留意的话,秋天的时候一定会看见有人自己建房子,自己涂屋顶,自己粉刷。”

“我见过有人家自己盖房子,当时真是吃惊不小。”

“对呀,瑞典人在家居上是无所不能的,”他越发骄傲了,“我们这里人工费很贵,为了省钱,不得不事必躬亲。”

我同他一起乘车到市中心,我去H&M退货,他则去书店订书,于是我们在市中心分道扬镳,我承诺改天请他吃地道的中国餐,他说他很期待。

这天晚上,将门锁上后,我躺在床上,透过床头的小木窗,我想,独身居住的中国女人也要向瑞典人看齐,换得了灯泡,修得了门锁吧。

瑞典的秋天很短,却来得十分早。

八月中旬,已经进入中秋了,天一点点变短,昼夜温差一点点加大,雾气湿气越发浓重了。每天都会下雨,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方才晴空万里,立即乌云密布,噼里啪啦下了几滴雨后,照样出彩虹。

八月底的一天,我收到学校华人社团主席王玥发来的邀请函,内容是请新到的华人周四晚上一聚,算是迎新会吧。之所以选择周四,是因为对瑞典人来说,真正的工作日是从周日晚上到周四下午,而周四晚上,则是周末的开始。

华人活动一般是由吃开始由做游戏结束的。吃的是自助,通常是超市买来的最廉价的一种冰冻披萨、苏打水和薯片。当地的中国人也不过三十个而已,包括香港来的三个男生。我找了个靠后的座位坐下,慢吞吞地吃着烧烤味道的薯片,无聊的时候,数了数人头,差不多算是来齐了。

这时,我注意到前排的一个女孩,她跟我一样也是默不作声地坐在角落里,她只是喝水,什么也没吃。做游戏的时候,我再次注意到她,她也没什么参与感,静静地像一朵百合开放在黎明的晨露中。

我挪到那女孩身旁,跟她攀谈起来。她叫明光,在大学里读会计,跟我一样是本科生,她比我早六个月到这个镇子,也是中国过来的交换生。另外,她在市中心有个40平米的小公寓,独自住。

“你住在哪里?”明光问。

“郊区的湖边,坐车到学校要一个小时。”

“我正在找人合租。”她淡淡地说。

“我住腻的时候去找你。”我开玩笑道。

“照你的性格,你不会住腻的。”她回道。

“那也说不定,”我笑笑道,“树林可是原始人的最爱,我还是个社会人。”

明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们俩身后忽地窜起一声爆笑,一堆人正在玩游戏,阿Ken作为游戏指挥,笑得前仰后合。

“你认识他?”明光忽然问。

我收回落在阿Ken身上的视线,回过头对明光摇摇头,说:“不算认识,我跟他跳过舞。”

“那就是认识了,”明光看了眼手表,问我道:“已经九点了,我得回家了,你要不要走?”

我点点头跟着站起来,拿起手包跟王玥打声招呼,再跟胜雪他们道别,我恍惚看见阿Ken专注地玩游戏的脸有那么一瞬间抬起来望了望我,但我已经轻轻带上了身后的门。

“哎,阿斯!”门突然开了,有人叫住我。

回头去看,是胜雪,她的脸上犹挂着做游戏时的快意。

“明天下午放学后我们去宜家买东西,你要不要去?”

“行,正好我还没去过宜家呢。”我想了想,道。

“那我们在图书馆见吧,还有胜蓝他们,大家一起。”

我回到家,脱掉鞋子赤着脚踩在木地板上,月光恰如其分地飘洒在半空中,树林间雾霭蒙蒙,这份宁静和恬然拂去了方才浸入嘈杂的双耳,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和畅快,而树林仿佛在不觉间用她的包容涤荡净化了我沉浮的心。

其实,自从那天跟阿Ken跳完舞后,我就有些心绪不宁,我不知那种感觉意味着什么。今晚夜色正浓,我就出门赤脚走去了沙滩。

清凉的夜风穿透发丝和夏至时节的薄衫,我望着黑蓝色的水面,一种怅然直撞胸膛。我想,“胜蓝他们”中会有阿Ken吗?

第二日早晨,我锁上门,正准备一路小跑赶公交车时,突然,门侧的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定睛看去,有一排草似乎是在闻风而动。我的脊背骤然一紧,汗珠随即而下,依照我的常识——草丛里的,是一条蛇!

现在想起来犹觉得脊背发凉,我跟那条一米长的白色花纹的蛇四目相对,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亦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蛇身的花纹平淡而不繁复,说明这是一条没有毒的蛇,即使被他咬伤也不至于丧命——我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在草丛里屏气凝神地趴着,说明他尚不觉得我对他有威胁,那么他对我也没有威胁。

我小心翼翼地往后撤着步子,支着耳朵听四周的声音,眼睛寸步不敢离开草丛,我多么期盼现在能有人经过,即使他不向我伸出援手,也能给我点人类的力量。忽然,我脚下一滑,单膝跪在离蛇不远的草地上,尽管我腾地一下伸直了腿,但还是惊扰到了蛇。他悠地一下站了起来,对,他站了起来,扁平的头对着我跃跃欲试。我吓地大叫一声,拔腿开始跑。在我的常识里,蛇如果站起身,这是他欲攻击的意思。

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上了公交车依然心有余悸,我甚至忘记了刷卡,公交车司机见我脸色发白,浑身抽搐,忙问我怎么了,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我真是吓坏了。倘若那是一条毒蛇、一条粗壮的毒蛇,我该怎么办。在路上,这个倘若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在图书馆上网查了不少驱蛇法子,一说要雄黄,一说要刺激性物质,又一说放火放烟,三种方法都不太可行,我一时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下午见到胜雪时,脑海中还飘满了白蛇的影子,仿佛是湖上的婆娑倒影。

“你怎么了?看起来魂不守舍的……”胜雪摸了摸我的额头,“生病了?”

“没有。”我木然摇摇头,看见她身后有胜蓝和之前见过的两个男孩,我冲他们打了个招呼,她的身后没有阿Ken。

“那我们等会儿就去宜家了。”胜蓝不放心地又问了一次,“你真的……还好吧?”

“还行。”我勉强笑了笑。

“行了,你别笑了,笑得太难看了。”胜雪摆摆手,别过头去跟那个黑瘦皮肤的男孩聊天,我站在原地发呆,这时一个人悄然栖到我身边,拿胳膊撞了我一下,说:“看!”

我尖叫一声,才看见竟然是阿Ken,而这时,汗已经涔涔地坠下,惊魂甫定,我露出愠色说:“看什么?”

“我刚办了一张打印卡,刚打印了一张机票。”他骄傲道,我勉强笑了笑。

一行六人出发去宜家,排队上公交车时已经惹来了围观,六个黑发黑眼的中国人浩浩荡荡而行,也算是小镇上的一道不寻常的风景吧。

“你要去旅游?”在公交车上我同阿Ken聊天。

“替别人印的,我最近去不了,没钱。”阿Ken说。

“听说你是个旅游达人。”

阿Ken特意看了看我,那表情很是耐人寻味:“原来江湖上有我的传说啊。”

“你在华人圈子里声名赫赫着呢。”我笑道。

“声名赫赫就算了,怎么这么好的词从你嘴里说出来跟骂人似的。”他皱了皱柳叶眉,那眉毛的线条仿佛被精妙的手修剪过一番,细细的,弯弯的,线条很明晰,眉缘亦没有太多杂乱的眉毛。

“我那可是由衷地赞美。”

“就算是吧,”他撇一撇嘴,倒逗地我笑出声来,“你去宜家买什么?”

“你去买什么?”我反问道。

“我去买两包饼干,再买两个冰冻披萨。”

“饼干和披萨?你不买家具什么的?”

阿Ken摇摇头,一副瑞典通的样子,道:“家具去别的地方买。”

“去哪儿?”

“等你要买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宜家通常坐落在郊区,因为他需要一个很大的场地去展览家具摆设,宜家配备的有儿童中心,有很便宜的餐厅,这往往为顾客在其中消磨一天提供了便利。

胜雪想买一套被子和床上用品,我陪着她选了一会儿,胜雪操着一口广东腔对我说:“这床单的质量也就跟广东地摊上的差不多,价格却高出了十倍。万恶的瑞典!”

黑瘦男孩听闻后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粤语,胜雪也叽里咕噜回答了一通,我就在旁边提示:“请照顾一下老弱病残。”

黑瘦男孩不好意思地冲我欠了欠身。

胜雪打趣我说:“你说说,你是老弱病残里的哪一个?”

我想了半天也没能给自己归类,我就没理她。

六人一边逛一边吐槽,挑着宜家的毛病。胜雪胜蓝在细细地挑选物品,每个展台都会有她们的身影,我因为早晨的惊吓所以注意力全然不在商品上,便先去宜家餐厅里吃些小食。我点了土豆泥和咖啡,咖啡可以无限续杯。等吃完了土豆泥,又买了蛋筒冰淇淋,这个也是可以续的,如果你的蛋筒一直完好的话,可以续无限次。这个策略不错。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阿Ken和黑瘦男孩提着袋子走出来。他们冲我挥挥手,也去吧台买食物了。

“都买了什么?”阿Ken坐在我对面,我问他道。

“披萨。”

“我是说,你在里面买了什么。”我噗嗤一笑。

“啊,”他挠头笑笑,“什么也没买,松溪买了两个圆枕头。”这时我才想起来,那个黑瘦男孩叫Rob,中文名叫松溪,好像姓宋还是陈。

“胜雪她们逛地怎么样了?”我问。

“她们还在看盘子碟子,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们慢慢吃好了。”

现在已经是八点半了,天虽大亮,然而今晨被蛇惊住的我还是希望早些回家,好好检查检查草丛。

阿Ken看到我面露面色,便问:“怎么了?你有急事吗?”

我看了眼手表,问他:“你知道哪里能买到酒精吗?”

“我不知道,你买酒精做什么?”他问。

“再问你一件事,你知道在树林里放火犯法吗?”我问。

“你干嘛要在树林里放火?!”阿Ken吃惊地叫道。

“我也不想放火。”我说,“还不是不得已。”

黑瘦男孩这时忽然问我:“你要找酒精?”

“嗯。”

“你受伤了,还是想给什么消毒?”

“都不是,算了,我还是先回去了。”我说着就要走。

“我家里有酒精,如果你需要,我明天拿给你。”他憨然一笑,说得诚恳。

“还是算了,谢谢你。”我报以感激的微笑。

我给胜雪打了个电话,就跳上了公交车。我在九点前顺利赶到了家里,不过这时,暮色四合,周围已经有些看不清了。我一没有雄黄二没有刺激性物质酒精,只要先用一条长木棍在草丛里来来回回敲打了数十遍,又排查似的搜遍了草丛的小角小落,啊,那条白蛇已经走了。

“拜托你幻化成人去找许仙吧,千万不要再回来了。”

正在这时,木棍敲打到一个瑞典面包大小、荞麦面包颜色的坚硬的东西,只听见我的叫声穿透了森林,惊起一两只夜鸦。起初,我以为是一个褐色的蛇盘,仔细一看,才乐地跳起来,原来,它竟然是一只大刺猬!

我放下木棍围着它又唱又跳,它一定是上天派来的,有一句著名谚语也可以说成是,上天给了你一条蛇,也会给你一只刺猬。因为刺猬是蛇的天敌,它可不是吃素的。

这只刺猬看起来非常友善,我用木棍戳它它也不动,头一个劲儿缩在浑身的硬刺里。我赶紧用松枝把它围起来做成一个窝,又在窝里放了一块香肠,我想跟它和平相处,互利共赢,它帮我看家护院,我则为它提供食物。

尽管有了刺猬的保护,我还是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只要我一合上眼,一条白蛇就嗖地一声蹿进我脑海里,然后张开血盆大口,狰狞地望着我。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觉得头像铅球一般重,两眼冒星,四肢乏力,手都攥不紧。去门口草丛看,刺猬已经不见了,窝还在,窝里的香肠也在,于是我就有点忐忑。

到了学校,我依旧神情恍惚,在餐厅看见意大利面条的时候,竟然吓地将书包扔出去两米远。下午在图书馆查如何驱蛇,正在研究蛇的花色品种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酒精你还需要吗?”竟然是那个黑瘦男孩。

“啊,你吓我一跳。”我面色发白。

“这么害怕……”他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探出头来看我的电脑屏幕,“在干什么呢?……蛇?”

“我正在想办法驱蛇,”我没看他,自说自话,“听说酒精可以驱蛇,先谢谢了。”

松溪把酒精从书包里掏出来放到我电脑旁边,问:“你是碰见蛇了?”

“嗯,就在我房间外头。”我故作淡定,我也没跟他解释说,我其实是独自住在森林里,我的木屋外头有一条站起来想要攻击我的蛇。

“你需要帮忙吗?”他似是斟酌了许久,才问我道。

“先谢谢了。”我转头看向他,咧嘴冲他浅浅一笑。

“那行,”他站起来,说:“我下午还有市场营销课,去上课了,如果需要人帮忙可以叫我。”

我望着他仓促离去的背影,心想,我都没你的电话号码怎么叫你?

这时,我看见了抱着一摞书、穿着黄色T恤、蓝色牛仔短裤的麦克,他正穿越玻璃门进入图书馆,我的心里瞬间升起了希望。我冲他热情洋溢地打招呼,“麦克!”

“嘿,阿斯!”他笑着向我走来。

“今天有空吗?我请你吃中餐呀。”我道。

“恐怕不行,最近要写论文,没日没夜地赶呢。”他耸耸肩。

“那好吧,等你写文论文再一起吃,”我问他道,“你知道怎么对付蛇吗?”

“蛇?”

“对,我在家门口发现了一条白蛇。”

“噢,”麦克笑了,“不用怕,白蛇没毒,你不用害怕,我们都生活在森林里,跟蛇呀,麋鹿呀,野兔呀,松鼠呀,刺猬呀打交道的时候多了,你过你的生活就行,不用怕它们。”

我只好作罢,我这等从小长在城市里的人跟人家从小就与蛇鼠为伴的人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下课后,我就带着黑瘦男孩给的酒精回家了。我觉得倦极,就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结果,就在我正要昏迷的时候,恍惚中,我听见了叮铃一声,是手机短信。我挣扎着够到手机,看了眼短信。

“这是我的手机号,宋松溪。”我眯着眼读出声。

哦,他原来姓宋。

过了没几秒,我又收到他的信息,问我:“你还好吗?需要帮忙就叫我。”

我在黑暗中动了动手指,朦朦胧胧地回了一条过去,顺便给手机静音,叮铃声实在太吵了。

很快,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来,他写道:“不麻烦,都是同胞,你如果需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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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的森林
连载中春夜喜雨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