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阿Ken的时候,他穿着一双夏天的拖鞋,披着羽绒服,搓着手在公寓楼下。我飞快跑过去,跟随他上了楼。
“瑞士好玩吗?”
“还不错,只不过去错了天气。”他显得很轻松,“春夏交融和冬天是瑞士最好的季节,可惜我都没有赶上,天气太冷,没有花草景致;天气又不足够冷,尚不能滑雪。”
“已经去过了,就不要后悔。”我劝解道。
他给我倒了一杯热红茶,我捧着杯子坐在沙发上,他则在衣柜里翻找着什么,过了片刻,他怀中揣着什么东西坐在我的身侧。
“这是在瑞士买的,送给你。”
我接过去一看,是个赤红色的染布方块手绢,手绢上画着两条白棱,是瑞士国旗的图样,我在手绢边缘的标签上看到一行字:瑞士制造。这方手绢很简单,却很美丽,至少我这么认为。
“谢谢。”我由衷地说道。
阿Ken倒显得腼腆起来,他立刻起身出门,不过多时便回来,只见他拿着一只滚烫的铁壶,铁壶嘴尚冒着白雾,他问我道:“想喝奶茶吗?”
“想……但是,怎么喝?”
他笑而不语,伸手接过我的红茶杯子——尚有半杯红茶余留,拿起铁壶咕嘟咕嘟地注入半杯牛奶,又拿了勺搅了搅,方递给我,说:“尝尝看。”
“没有珍珠椰果吗?”我笑道。
“尚未开通这项服务。”他调皮道。
我喝了一口奶茶,细细品了品,冲他伸直了大拇指,我端着奶茶走到窗边,他亦走到窗前站在我身侧。窗下是一座小山丘,山丘下是两个比肩的足球场,球场上的草依旧是绿色的,即使是在冬天,只要大雪没有封上球场,球场上的草永远都是绿色的。此刻,卡尔斯塔德足球队正在训练。
“天气变得真快呀。”我说。
“是。”阿Ken说着搓了搓胳膊,问我道:“你是在南方长大的?”
“是,我的家在浙江,杭州;那里气候适中,夏天很热,冬天很冷,春天很短,秋天很长。”
“听起来是个好地方。”他点点头道。
“香港呢?”
“夏天很热,冬天很湿,秋天春天很好。”他的眼睛看向窗外的山丘,狭窄的眼睛里好像弥漫起了大雾。
“香港靠南,想必你比我更加难以忍受此处的天气。”我叹道。
“我不怕这里的寒冷,只怕这里没有充足的日照;在香港,比起这里,香港算是个阳光之城,即使是冬天也是暖日当空的,除了夏季闷热、雨水较多外,我还想不出那里的气候还有什么不好。”
他的眼睛变得空洞,仿佛正站在云雾里远眺,渐渐地陷入了沉思,他问我道:“你想家了吗?”
我摇摇头,道:“我不想家……我通常都不想家,在这里,我也只是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往家中打一次电话,聊上半个小时。”
“我似乎不是个能被情感牵绊的人。”我又说。
“你真冷血无情。”阿Ken正儿八经地对我道。
“你说地一点儿不错。”我亦是郑重其事。
我们相顾无言,待我喝完奶茶,他问我道,“还要喝吗?”
“喝饱了。”我说完,再次表达谢意,“谢谢你的手绢和奶茶,什么时候去我的木屋坐一坐给我一个盛情款待的机会?”
“噢,你那个藏在森林里的木屋。”
“对,就是我那个天上人间。”
“天上人间?像香格里拉一样?”
“我没有去过云南。”我老实说。
“我也没有,但我看过《消失的地平线》。”阿Ken回身坐在沙发上,道:“其实,我今天也有事要拜托你。”
“杀人抢劫顶替你的事儿我不干。”
“我是好孩子,当然不会杀人抢劫被顶替。上星期不是瑞典语考试嘛……”阿Ken略显气短。
“哦,我明白了,”我摇摇食指,举在半空,幸灾乐祸地说,“考试挂了是吧?”
阿Ken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小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着就是不看我,我猜他是觉得丢脸,便大方道:“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他去书桌上翻腾一回,从一沓厚且杂乱的纸堆里抽出几页纸,拍了拍土才递给我,“帮我做做这个空白卷子吧,干脆我背一背正确答案好了,”他又耸耸肩无辜地看着我,道:“实在对语言没有天分。”
我也不接话,只默然地翻着试卷,说实话,瑞典语考试并不难,只要考前稍微用心学习三天都不至于挂科,当然,我是属于语言天份高的人。
“那好,我做完试卷再给你吧,你明天中午有课没有?”
“上午最后一节。”
“那正好,我们明天十二点在图书馆大厅见吧,我把做好的卷子给你。”
“不胜感谢。”阿Ken激动地说,他声音甚至有些哽咽。
跟阿Ken告别后,我走入学生公寓身后的森林,而后穿过森林,到达学校周边的一片住宅区。我手上拿着胜雪给的宋松溪的地址,打算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我一路雄纠纠气昂昂地走着,像一只森林之王,当然,人类本来就处于食物链的顶端,天生的优越感。我走得飞快,恨不得立即出现在宋松溪的楼下,看着他的眼睛听他解释为何要搬家。
在十几排黄色的木房子间穿梭,我很快找到了宋松溪所在的那幢两层的小楼。我甚至在小楼的小花园外看见了标着“Song Songxi”标志的信箱。
然而这时,我忽然泄了气,心下忐忑不安,门铃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也抬不动手去按。我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我在黄色小木屋外久久徘徊,忍受着路人一轮又一轮质疑的眼神,最终,我还是退缩了。
我忽然间觉得我没有理由来这里见他,缺乏正当理由。
况且,他搬家了,无人问津,为何作为普通朋友的我偏偏要来看他,这岂不是颇具深意?或者,这会不会让他有所误解?所以,我迅速转身,离开小屋,飞快地走下一段斜坡,装作若无其事地四处打量,我可不希望这个时候被他逮个正着。
但是,这就是命。
我刚小心翼翼地避开一滩雪水走上一段较为平坦的柏油马路,正在这时,我看见宋松溪迎面走来,手里还牵着一根红色的狗绳,当然,他身后还跟着一条棕色松狮。
那松狮温顺地跟在他身后,稳重地抬着四条腿缓步走着,它的毛很亮,看起来很柔顺,如果不是怕狗,恐怕我早就冲上去又搂又抱它了。
根据这只狗的神态,我判断,它跟牵他的人的关系异常亲密。
“你怎么会在这儿?”宋松溪吃惊地问我,同时手腕灵活地转动将狗绳缠绕在小臂上,也就缩短了狗跟我之间的距离,我的神态稍稍缓和了一些。
“呃,”我咽了口唾液,道:“你又怎么会在这儿?它是谁?”
“噢,”宋松溪慈祥地看了眼膝下的松狮,温和地笑了笑,道:“他叫三木,是我房东的狗,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搬离学生公寓了。”
“什么?!”我故作吃惊地叫了起来,不过随后我就从宋松溪的神色中察觉到我的反应似乎有些过大了。
“我搬家就那么不同寻常吗?”宋松溪道。
我慌忙摆摆手,“不,不,不……我只是隐约记得,不久前你还申请跟我合租呢。”
“我记得不久前我也建议过你,应该从森林里搬出来,冬天来了。”他缓缓道。
“你真现实。”我叹了口气。
“这不是现实,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正如睿智的瑞典人,夏天生活在瑞典,冬天则逃难到泰国去。”
“你的意思是说,冬天我要逃难到学生公寓去?”
他微微笑一下,点头道:“最起码是一个不会大雪封山的地方。”
“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我说道,的确,大雪封山,现如今只不过是下了几场雪,在森林中行走已经是困难重重了,再加上我没有合适的雪鞋,只依靠了一双从国内带去的仿冒UGG的布雪地靴度日,若是哪天鞋子浸水了,我就走不出去了。
松狮在四处嗅着,不时拿脖子去拽狗绳,然而,对不起,我暂时还不想结束聊天,于是,我又道:“你为什么要搬出学生公寓?”
“学生公寓太贵了,我支付不起,这里相对便宜一些。”他坦诚。
我心头一震,我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尽管我生活在深山老林的郊外,尽管那只是一个狭窄的小木屋,然而,租金却是十分高的。我每月都要用从嘴巴里省下的钱去填补房租的漏洞,而今,找到工作后,才有能力稍加改善伙食。
“早知道你这样想,我肯定批准你的合租申请了。”我有些黯然。
“可惜,已经晚了,”他依旧是面上带着微微的笑容,道:“你找到合租的人了吗?”
我摇头。
“恐怕越进入冬天,越难找到人吧。”他倒兀自叹了口气。
我点头。
“你……最近还好吗?”他忽然问。
我猛地抬头,看了看他,又沉沉地低下,说:“当然很好,你呢,也不错吧?”
“恩,还好。”他下意识地点点头,而他手中的松狮已经显出焦躁,它不耐烦地低吼着,他只好对我说:“我就住在这段坡上,有时间去找我。”
“好的。”我说着跟他挥手作别,一步一顾地慢吞吞地走下斜坡,而宋松溪在松狮的欢快脚步下也逐渐欢快起来。
这天晚上,在小木屋的暖灯下,我开始认真考虑搬出森林了。这天晚上有轻微的风和小朵的雪花。这已经是入冬来第四场雪了,并不大,但纷纷扬扬,已经两天,一刻不曾停歇。我看着窗台上三公分厚的积雪入神地想着下午宋松溪的话。
现实和热爱。从中做个选择,就像选择面包和爱情一样,一个是不得不做的,另一个是必做不可的。
翌日早晨,我踏着积雪出门时,一边欣赏洁白的森林一边给明光打电话,她很快接了电话,我能听出她正在公交车上。
“我能搬去跟你住吗?”我轻声道。
“你说什么?”明光小声问。
“我能搬去跟你住吗?!”我冲着森林大声吼道,顷刻间,森林也如法炮制,向我大吼道,“我能搬去跟你住吗?!”回声在树林间穿梭游荡,但一点儿也动摇不了我要搬离的决心。
听筒那边沉默了片刻,就听见明光慢条斯理地说:“你决定了?”
“是,我决定了。”
“真的决定了?不反悔?”
“绝不反悔。”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听见这四个字响彻颅内,犹如冰晶一般迅速冷却脑内那反悔的红热意念。我要离开这片林海雪原。我是真的要离开这片林海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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