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十年,六月十六,晨光熹微。
今日是瑞阳郡主袁佑的二十三岁生辰。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郡主府外的长街尚寂寥,商贩未起,她却已如往年此时一般,命人备好高头大马与一口沉甸甸的描金木箱,箱中装满金银,预备亲自前往京兆府缴纳罚银。
这罚银一事,源于永嘉初年。当今圣上为振民生、增衍人口,特增律法:凡女子年过十八、男子年过二十而未议亲者,该户当年税赋加征二成。
而瑞阳郡主自二八年华时,与清风观那位道长的一段风流轶事无疾而终后,便公然放言此生不嫁。故而自十八岁生辰起,每年六月十六的清晨,她都会骑着骏马,慢悠悠地横穿整个京城,将罚银送往位于城东的京兆府。
年年如此,必引得百姓议论纷纷,言官弹劾的奏疏也如雪片般飞入宫中,却总被圣上轻轻压下。谁人不知,圣上待这位侄女恩宠尤渥,丝毫不逊于公主。
往年圣上从不过问此事,今年却截然不同。郡主方才利落地翻身上马,还未坐稳,便被一人拦住了去路。她勒缰定睛,来人竟是圣上身边的侍卫长兼凌羽卫副使——秦源。
这位可是稀客。
秦大忙人平日只在宫苑深处方能偶然得见,怎会一大清早现身郡主府门前?瑞阳心下诧异,翻身下马,含笑问道:“秦大人,真是许久不见。今日这般早便光临敝府,可是圣上有何旨意?”
秦源拱手行礼,仪态周全,从不失分毫。今日是郡主寿辰,他眉宇间也添了几分温和笑意,回道:“郡主明鉴。臣今日前来,正是奉圣上口谕。圣上知今日是郡主芳辰,特赐下金银珠玉、首饰细软若干,另有南洋新到的奇巧玩物,将于晚间歇府时送至。”
瑞阳正要屈膝谢恩,却被他抬手止住。“郡主且慢,”他话音微顿,声线依旧平稳,却刻意加重了尾音,“圣上还知,依照往年惯例,郡主今日怕是又要‘游街’京城,将这满箱金银公然抬往京兆府,行那——抗旨之举。”最后四字,他说得缓慢而清晰,让瑞阳心头不由一凛。
她忙小心辩解:“我身为宗室,岂敢抗旨?秦大人慎言!我不过是依律缴纳罚银,何错之有?再说,这哪算得上游街?不过是郡主府僻处城西,京兆府远在城东,若要缴银,自然得横跨京城罢了。”
听她这番强词夺理,秦源心知肚明,却不再点破,只是好意提醒:“郡主殿下,寻常人家缴这罚银,皆是随同年终税银一并上缴官府。唯独郡主,年年抬着这远超数额的宝箱,招摇过市,直送京兆府大堂。”
“那、那多出的,权当是捐赠!”瑞阳语气一滞,有些底气不足。她其实也并不清楚具体该缴多少,只是每年抬上一箱,总不能堕了郡主府的颜面。
秦源见状,不再与她争辩,转而传达圣意:“因此,圣上给郡主两条路选。其一,今日郡主依旧可骑马游街,但明日,圣上便会下旨赐婚郡主与镇北王府的二公子,即臣的二弟秦恒,婚期定于明年开春。其二,今日郡主便安安分分地在府中庆生,圣上会给郡主三个月期限,自行寻觅良人,待到冬日来临前,再为郡主赐婚,婚期另择。”
“就没有第三条路可选么?”瑞阳犹不死心,眼巴巴地望着他,“比如,我今日老实在家过生辰,明日进宫给皇伯父、皇伯母尽孝,然后……皇伯父就忘了这赐婚之事?”她目光灼灼,秦源却极为自然地侧身避开她的视线,坚定地摇了摇头,行礼告辞。
郡主府内。
在一众家仆的注视下,郡主提着裙摆,几乎是飞奔回房。刚踏入房门,便“砰”的一声用力将门合上,俨然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连贴身侍女阿碧都追赶不及,险些被门板撞了额头。
阿碧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又回头仔细张望,确认四下无人窥探,才轻轻阖上门扉。此时屋内仅主仆二人,只见瑞阳已端坐桌旁,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脸上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愤懑,只是神色间仍凝着一层沉郁。
“郡主,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阿碧试探着问。
瑞阳手中茶杯一顿,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了无生趣:“还能如何?自然是在三个月内,寻一位‘良人’。我可不愿嫁给秦二那小子。皇伯母那般天仙容貌、英姿飒爽,秦二身为她的亲外甥,怎就生得……全然不似秦家人?”
想起早间情形,她又忍不住抱怨:“同是镇北王府的公子,与他长兄秦源相比,更是云泥之别!相貌不似皇伯母及其他秦家人出众便罢了,怎么个头竟与我一般高,身形却有两个我那般宽硕?”
自江南袁氏与燕北秦氏联姻,两家便于乱世中携手抗敌。十数年后大初立朝,袁氏家主登基,改元永嘉,立秦家女为后,并册封秦氏家主为镇北王,世袭罔替,执掌燕北兵权以御外侮。圣上素来厚待秦家,两位秦家公子皆是自幼养在皇后身边。
可一想到秦二公子那副尊容,瑞阳就觉头痛欲裂。
这位镇北王府的二公子长于江南,自小便与她时有碰面。幼时他就爱跟在她身后转悠,待她及笄后,更是三番五次央求皇后姨母赐婚。
所幸皇后并非一味偏袒外甥之人,问过她的心意后,便回绝了秦二。即便如此,这位二公子仍不死心,时常前来献殷勤,更有样学样地拒不议亲、年年缴罚银,铁了心要等她回心转意。
他倒也非一无是处,至少诗文一道颇具才情,颇得几位大儒青眼,还被太傅收为关门弟子。
如今圣上明知她无意于秦二,却以赐婚相胁,显然是下了最后通牒。
其实,早在数年前秦二首次求赐婚时,瑞阳便心生警惕,深知自己已到世人眼中谈婚论嫁之龄。为求脱身,最好的法子,便是“爱”上一个绝无可能之人。
既是绝无可能,还有谁比出家人更不容于世?
那日她去清风观听经,经文半句未入耳,倒是对讲经道长身旁那位年轻道士留了意。但见面如冠玉,气质清俊如松,静静立于一旁,便已令人移不开眼。
这岂不是现成的绝佳借口?瑞阳心中大喜,当即放出些许暧昧风声,不出几日,她与那小道士的绯闻便传得满城风雨。
果然,事态迅速发酵。不久,观中便传出小道长已云游四方、再不返京的消息。适时,她再作出一副心碎神伤之态,每逢有人提及往事,便佯装垂泪,竟也凭此躲过了这么多年。
能用此计逍遥数载,瑞阳已觉满足。她心知肚明,圣上与皇后绝不会任由她终身不嫁:一则无法向她战死沙场的父母交代;二来圣上鼓励人口繁衍,又岂容自家人带头违逆?
想来还是她长兄临安王逍遥。只因他在绘制舆图一术上天赋异禀,连那些皓首穷经的老行家亦不及他精准。自永嘉初年起,他一句“臣欲为陛下献天下舆图”,便可名正言顺地遍游山河,哪像她,常年困守在这京城之中。
可她袁佑岂是坐以待毙之人?此计不通,便另寻他策。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她心下已有了新的计较。
“那便开始寻人吧。”她放下茶杯,神色慵懒,“本郡主的要求也不高。其一,相貌定要俊秀,歪瓜裂枣之辈,莫要送到我眼前,绝无可能。身量也须高挑,切记,绝不能胖!清瘦也好,健硕也罢,皆可。”
“其余倒不必苛求,只需家世清白,身为官宦子弟,且不涉足烟柳之地、不行赌博之举便可。哦,还有,”她略一沉吟,“那些权势过盛的高门大户,本郡主可高攀不起。暂且就这些,你们先去物色,拟份名单并附上画册与我过目。”瑞阳嘴上如是说,眼神却示意阿碧看向桌面,随即以指尖蘸了茶水,飞快写下几字:有心上人,家中不允。
阿碧看清后,微微颔首:“郡主放心,奴婢明白。”边说边用绢帕将桌面的水渍拭净,不留痕迹。
“这几条条件,须得条条满足,缺一不可。”
“奴婢晓得,请郡主宽心,不出数日,定将差事办妥。”
窗外恰有一阵清风拂过,树影微动,似有人影匆匆。瑞阳郡主与阿碧相视一笑,心知该听见的话,已然传了出去。二人遂转而闲话起家常。
只是恍惚间,袁佑又忆起多年前,那株梅树下的清隽身影,当真称得上温润如玉,世间罕有。“都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他去了何方……今日怎会忽然想起他?”她自嘲地弯了弯唇角,“即便重逢,只怕他也唯恐避之不及吧。”
皇宫,养心殿。
被派往瑞阳郡主身边的暗卫,已在殿外候了多时。得蒙传召,方入内禀报郡主接旨后的种种情状。
圣上听闻她提出的那几个条件,不由朗声大笑,龙颜甚悦:“这孩子,倒是一点没变,从小便是这般,专爱相貌齐整的。记得她才一两岁,见了皇后就抱着不撒手,话都说不利索,便咿咿呀呀地喊‘漂亮姨姨’。”笑罢,圣上捻须沉吟,“不过……佑儿这次竟如此听话,这就打算寻觅新人了?”圣心仍有疑虑,吩咐暗卫继续紧盯郡主动向,一有异样,即刻来报。
“朕倒要瞧瞧,她这回又在耍什么花样!”
系列文《两只斗鸡鸣翠柳》,青梅竹马欢喜冤家,斗天斗地斗出情,正在存稿中,存稿完结后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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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圣上逼婚【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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