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傻傻小鸟

生剖地魂,固然是痛。

只不过和那点儿痛楚比起来,更难的是他必须要保持清醒,一遍一遍的,心甘情愿的在心底,把自己的魂魄给那个人。

起初他尚能一脸轻松,一声不吭,半个时辰过去,池渊不得不说点儿什么。

他变的话多了起来,和费岐讲着他这六年在羽族的大小琐事。

第一年他们伤重,周涉川明明失了忆,性子却还是那么冷,不愿意和他多说话,精神好一些的时候,就自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不怎么理人。

第二年,周涉川锯了一天的竹子,制了个新的躺椅,摆在了之前旧的旁边儿,他也不开口,池渊也不知道是不是给他的,结果被云哥捷足先登,一屁股坐了上去,摇啊摇的,三五下就散了架。

第三年,周涉川伸手做了一次饭,池渊被好吃到哭了,软磨硬泡的求,终于换来了每日回家都能看到的那袅袅炊烟。

第四年,周涉川第一次穿他送的衣服,上头的几千片羽毛,池渊没攒够,又生生薅了不少,有一块不小心薅秃了,他连着半月没敢出门,等长齐了才敢往外飞。

第五年,东离开始满地乱跑了,周涉川教他习字,莫名其妙的文章被他默出来,把东离搞的晕头转向。池渊教他习武,第一日胳膊就脱臼了,哇哇的哭,池渊使劲了浑身解数都没哄好,而后东离就被云哥送去了学堂。

第六年,周涉川栽下的杏树结果了,他采了回来,给了东离几个,剩下的全都做成了蜜饯,放在一个大大的罐子里,一天只许池渊吃一个。

若是又乱花钱或者惹了什么麻烦,当天就要取消吃蜜饯环节,池渊被拿捏的死死地,听话了许久,直到发了晌银才没忍住,买了一盒安眠的香。

周涉川栽下的那颗杏树,大概已经被烧秃了吧。

又过了半个时辰,池渊的喉咙已经说干了,想要再说下去,好似也没了太多力气。

到了这个地步,他却没有什么自怨自艾的想法,比如,啊,我这辈子这么努力,怎么还是落了这么个下场。

努力却悲哀的人比比皆是,谁规定良善者就不会被厄运击倒,如果真像人们期待的那样,只要善良,就有好事发生,只要善良,就不必吃苦受难,那这世上大概就没有坏人了。

他做指挥使的时候狂傲,做小卒的时候轻狂,努力只是因为他愿意那么活,再说良善,其实池渊也算不上。

手底下的亡魂多到数不清楚,这事暂且就不提,他这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谁负过他,谁伤过他,一笔笔算的十分清楚,他发迹后第一件事就是算账,挨个讨要。

这性子大概和他阿娘有关,池渊想。

他阿娘生平就信奉九字箴言,分别是,“爱谁谁,滚一边,弄死你。”

池渊是这么被教导的,旁人在那说你,笑你,辱骂你,这个时候就要用,“爱谁谁。”

池渊天真的对阿娘说,“我知道,因为就算他们那么说了,也不代表我真的不好,是非曲直,只要自己心中有定数就好,是吗?”

他阿娘嘴角抽了抽,“不是,我意思是我本来就是烂人,关你屁事。”

然后等到路上遇到了挡道的贱人,就要用“滚一边”了。

池渊问,“我让他们滚他们就会滚吗。”

阿娘:“不是,我意思是他若非要挡着,咱们就滚到一边儿去,绕一条路走,没必要同傻瓜计较。”

至于弄死你,池渊倒是没理解错。

阿娘说,这世上总有能忍与不能忍,能忍则忍,不能忍则不忍,但是想要不忍,是要有本事的,除非能弄死他,否则就必须忍。

于是池渊兢兢业业的往上爬,每日工于心计,又在太子殿下面前,演出一副纯良赤心。

就为了弄死想弄死的人。

做军帅的那几年,池渊一想起,脸颊就发热,忍不住抬手将脸挡住了。

太荒唐了。

谁人都不放在眼里,狂傲到那样的地步,真心实意的觉得所有人都是垃圾。

“哦…对。”池渊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说出下半句,“老费,诸事皆定以后,替我去一趟天蕴山…”

“天蕴山上是秋仪宫?我记得是你师门,当初还闹得很难看。”费岐擦了擦额上的汗,“是替你向师父认个错吗?你放心,我…”

“不是。”池渊蹙了蹙眉,“我的家产应该都抄没了,只剩秋仪宫大门左边第三十五棵桃树下埋了一箱银子,你替我挖出来…给琼花楼的小春彩。”

池渊见费岐不说话,又开始念叨着小春彩的好来。

“那姑娘可不是善茬,笑起来是,嘻嘻嘻的动静,一肚子的坏水,你怎么这么看着我?你别误会,这钱不是用来给她赎身的,我可不是那些成天跑到花楼里勾搭完这个又钓那个的浪荡种,哈…一会儿给这个赎身,一会儿给那个捧场的,我又不是穆陵之。”

费岐:“……”

池渊咋了咋舌,“你要是非要问原因…有一次把银子花光了,正巧看到个老翁贱卖家传,那可是名琴啊,怎么能十几两银子就卖了,我问小春彩借了五十两,当即把那把古琴买下了。”

费岐:“……”

天光渐暗,费岐停了动作。

池渊本来一直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说着话,此刻却怎么叫也叫不醒了。

费岐以为他撑不住晕死了过去,池渊却自己慢慢的睁开了眼,“怎么了?”

“你…没事…吧,怎么一声都不叫。”

池渊嗤笑了一声,“剖个魂罢了,怎么,你还想见我要死要活的哭嚎,把顶上那些人引过来才行吗。”

池渊说完就转过了身,躬身躺着,把挡着眼睛的袖口弄湿了一片。

费岐不知道是该加快动作还是该再小心,再轻一些,只不过再小心其实也没用的。

地魂碎片离体的时候,会把人带到濒死的状态里,说不清是哪里痛,总之是调动全身的每一个能够释放痛觉的血肉,像是声嘶力竭的在提醒着身体的主人。

然后池渊要在这一遍遍的痛楚中,不停的劝慰着自己的魂魄。

去吧,拜托了。

偶然有不听话的几片,怎么也不肯走,池渊无可奈何,只能强硬的训斥,在脑海中和他对峙,“痛死老子了,快点滚。”

魂魄缺失的越多,池渊的话就越少。

他目光越来越呆滞,脊背躬的像一只虾,下意识的开口道:“不要…”

费岐停下动作,又只能闭上眼睛装聋作哑,探到了他的魂核。

魂核一离体,就真的再也无法挽回了。

他将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谁负过他,谁爱过他,不记得二十名动韧都的少年是他的模样,不记得风旌在大漠狼烟中,陪他战了一场又一场。

“我要剖了,池统领。”

池渊咬着牙关笑了一下,细碎的汗珠碎在衣领中,嘴唇干裂到淌出了血。

“费老头,你喝过将军泪吗?”他问。

费岐点点头,“整个北境最烈的酒,自然是喝过的。”

“有人为它…写了一首词,后来在军中传唱,你唱给我听。”

费岐低头叹了叹,“我怎会唱,别难为我了。”

池渊说,“那我来唱罢。”

“身披长风,地载腐肉。

马蹄可践,鹰鸟可食。

可饮淤泥为偷生,不折一膝成苟且

将军泪洒英雄冢,不忍炊烟寄柔情。”

曲不成调,调不成曲,费岐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难听的歌。

地魂离体,池渊瞪大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周遭的一切,身体因为过于疼痛,已经连动都动不得了。

费岐抬手蒙上了池渊的眼睛。

“睡吧。”

费岐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砰砰的敲着顶上的舱板。

士兵不耐烦的走了过来,踢了两下,“干什么?老实点儿。”

费岐抿了抿唇,“我要见殿下…”

“说什么呢你。”

费岐忽而扬起声,半是哽咽半是嘶吼:“我要见…殿下!”

头顶的月被乌云遮蔽,照在池渊脸上仍旧那透亮的光,一点点的被缝隙吞噬。

他的眼皮动了动,呆呆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动了动手脚,发现两只手腕被锁链铐的严严实实的,冰冷的铁紧紧的贴着被磨损的手腕,很不舒服,说不出的不舒服,稍微一动都会给那层没有皮肤保护的血肉,施加过分的折磨。

池渊张开嘴,用本能去咬了咬捆住他的链子,牙齿被咬的酸痛,链子纹丝不动。

他气馁的坐在地上,没一会儿,肚子又咕噜噜的叫了起来。

“唉。”

池渊叹了口气。

他翻遍自己的全身,最后找到了一个荷包,从里边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张摸着很柔软的纸。

池渊偏头思考了一会儿,张开嘴塞了进去。

“呸…呸呸。”

一入口他就像是知道不能吃似的,立刻吐了出来。

腹部和胸部都布满了鞭伤和烙痕,池渊低头看着它们,抬手轻轻的戳了一下,然后整个身体都一个激灵。

他在小小的底舱里爬来爬去,像个动物一样,不知道阶下囚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里不舒服,可是又找不到出口。

顶上忽然有说话的声音传来,池渊的眼珠动了动,飞快的躲到了角落里去,用双翅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两个眼睛看着外头。

守卫从顶上走下来,不耐烦的搁了一碗水,没和他说话,转身就上去了。

池渊抱着膝盖坐了许久,坐到嘴唇发白,坐到周遭寂静的,只有海浪的声音,才慢慢的爬到碗边。

他用一只手戳了戳水面,然后把它倒在了羽毛上,艰难的搓起了翅膀上的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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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冬涉川
连载中蟹鲸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