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离南京路的确很近,两人便没再乘汽车,打算穿过福州路走着逛过去。
白先音见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便坦诚告知沈婉莹道:“其实,我今日出来,并非为去南京路上购物,而是想参观几间公寓。”
“参观公寓……”沈婉莹闻言想了想,显出些惊讶的神色:“你是要搬出白家,独自居住?”
白先音点头承认,她脸上的表情便更惊讶了,连身上那种淡淡的多愁善感和柔弱都褪去了不少。
“尚未结婚的小姐独自居住,倒是少见……父亲会同意吗?”
“放心,我自有主意。”
“什么主意?”沈婉莹好奇道。
“这还不简单?” 白先音笑了笑,逗起她来:“我就说,因要替你上班,须住得离报社近点儿,方不会迟到呀~”
“啊?没想到,倒让你捡了个便宜。”
沈婉莹作势要打她,白先音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嫂嫂,你要保持淑女啊,小心孩子!”
“不是说好了,叫我婉莹么?”
“好,好,婉莹嫂嫂……”
“哎你!”
两人笑闹之间,已从望平街口出来,穿进了福州路里。
这时的福州路虽不如南京路上百货公司众多,洋派时尚,却也是知名的文化一条街,不仅有众多报社、书店,咖啡、餐饮也不少见。
白先音记得,在福州路和江西中路的交叉口上,有四栋上世纪初建成的老房子,四栋皆是凹面结构,将路口围成了一个圆形广场。
她曾路过这里好几次,记得十分清楚,其中一栋叫福州大楼的,即是十分现代派的高层公寓。
“我们去福州大楼看看吧,就在前面不远。”
白先音提议,不料沈婉莹的反应却很奇怪,她问:“福州大楼?我怎么没听说过呢?”
白先音也是不解。
这不应该啊,以她当年看到福州大楼观感而言,应当是在此时很出名的一栋建筑才对啊……
直到两人走近交叉路口,才发现除了一栋工部局老楼肃立在此,另外三个路口还是一片空地。
沈婉莹指着一个正在打地基的工地,问道:
“你说的,该不会是它吧?”
“嗯,还没修好啊……”
怪不得沈婉莹不知道它,原来此时竟还没有建成!
“可这里修的是汉弥尔登大楼。难道你已获知消息,它将会改名?”
白先音无言以对。她本想含混过关,现在总不能说,对啊,它在不知道多久以后就会改叫福州大楼了……
“婉莹,我有些饿了,不如我们先去吃饭吧?”
幸好沈婉莹并未多想,顺着她就转了话题,“你刚回国,饮食一定还不习惯,我们今日就去吃西餐罢。”
“倒没那么严重。”白先音随口道:“留学生们在外面,也不过吃些烤面包、三明治之类的简餐……”
不料沈婉莹闻言竟露出同情的神色,更怜惜她这小姑子了:
“没想到,你竟也受过这样的苦。我今天一定要带你去全上海最好的西餐厅,好好犒劳一番!”
*
没过多久,两人站在了一家餐厅门口。
“这是沪上做西餐口味最好的利查饭店。他家厨子擅做罗宋汤、葡国鸡,还有咖喱牛肉,一应俱全,包你爱吃。”
沈婉莹说罢,即伸手去推餐厅大门。大门厚重,她一个人推得吃力,白先音赶紧上前帮忙。
“怪了,以往都有侍者迎客,今日怎么……”
“又是谁在说话?!滚出去!”
沈婉莹刚将门推开十几公分,不料会被人呵斥,给她生生吓了一跳,捂着心脏拍拍安慰在自己。
白先音正欲进去理论,有人匆忙赶了过来,隔着半开的门缝与她们小声讲道:“小姐们请回吧,本餐厅今日不对外营业!”
来人留着小胡子,梳着大油头,正是这家餐厅的老板。
“为什么呀?”沈婉莹也随之降低音量,但语气中已显然极为不满了:“我可是专程带人来你这吃饭的,老板该不会,是不想做我生意了罢?”
“哪里敢!”那老板似乎也认出她来了,详细解释道:“我们店里正在拍摄电影,实是无法接待客人的,还望少奶奶和这位小姐,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沈婉莹往餐厅内窥视,白先音跟着看了一眼,只见灯光摄影器材齐全,确实像在拍摄片场。
可惜男女演员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长相如何,只是从身形来看,男的高挑挺拔,女的娇小玲珑,倒是很有俊男美女的底子。
“算了,我们走吧。”
白先音知道拍摄时确会做清场工作,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刚才说话那人态度太过强横,吓着了怀孕的沈婉莹,才令她忍不住想理论一番。此时看到里面情形,知道那人恐是将她们当成了工作人员,看在曾经同行的份上,多了分体谅,便拉了拉沈婉莹示意离开。
“等一等,”沈婉莹好奇心发作,又抓住老板打听了句:“是哪个明星?在拍什么戏?”
“明星公司的罗意,正在拍张石川导演的《旧雪京华》呢!”
白先音一听,绝了,怎么又是罗意!
即使她们后来换了家餐馆吃饭,这个名字依然没从她身边消失。
*
“哎,你们知道罗意那事儿吗……”
隔壁桌有几个女孩在此聚会,像是女学生的年龄,叽叽喳喳的从服饰、化妆谈到电影,其中一个扎着罗马卷的小姐突然又提起了他来。
“知道啊!报纸上都写了,‘彩妆皇帝刁难贫民女子,漫天索价两百大洋!’”
有人接着话音吐槽:“可不是嘛!报上还说他个子不高,脾气倒大,做事情很不讲理呢!”
一个长发的女孩则显得有些惊讶,她弱弱问道:
“彩妆皇帝?罗意什么时候多了这个绰号?”
“你不是喜欢他吗?大家都知道的事儿,你怎么还不知道?”
卷发小姐说罢,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另一个女生向她解释道:“因为在《嬉笑因缘》里头,他那一脸可怖的妆容,导致现在名声都一落千丈了嘛!”
“哦……”
长发女孩虽然内心并不认可,也默默的闭上了嘴。
白先音听见这话,拿眼神看向沈婉莹,询问她是否知道此人。
对方点点头表示这是当然的事,又竖起耳朵,听邻桌八卦去了。
“要我说啊,叫他‘彩妆皇帝’还算好听的哩!”
又是那个最开始提起话题的卷发小姐,正准备快乐的嘲笑罗意。
“露西小姐,这可真叫人听不懂了!”有人叫了卷发小姐的名字,问道:“要是这算好听,还能有什么算是难听呢?”
“彩妆螳螂啊!”
“彩妆螳螂?谁想出这话来的,真是够损,也够形象!”
卷发小姐看了看她们几人,缓缓道来:
“他长得那样羸弱瘦小,又偏要出风头拍什么第一部彩色片,将嘴唇涂成血盆大口一般,就像要去台上唱戏似的!就难怪大家私下里都嘲笑他,是一只唱戏的螳螂成精了,咦~又丑陋又可怕的,快要吓死人了!”
“会不会正因为他以前唱过戏,便喜欢这样的装扮?”
“哈哈!这倒是很有可能!”
“我听人说啊……”一个女孩突然向前凑拢,跟同伴们小声讲:“罗意会变成这样,很可能是抽了鸦片呢!”
“别说,还真有点儿像!”
“我看他的面相也是!”
“可是……”长发女孩听同伴们越说越离谱,有些迟疑的提出抗议:
“我看过罗意演的《水漫红莲寺》和《歌王黑牡丹》,他看着,并不算太羸弱和瘦小,精神状态也不像抽鸦片的人呀……”
大概是因吸毒这件事,无论对哪个时代的国人都是相当严重的指控,任何人,一旦沾上毒品,不仅是身心健康,连带着名誉和社会地位都将完全坍塌!
所以这个一直唯唯诺诺的女孩,也忍不住要站出来为她喜欢的影星反驳。
她提到的两部影片,正是是罗意最著名的作品。
一部开启了民国神怪片热潮,一部是首次挑战有声电影的先驱,在上映时都票房爆棚,极受欢迎。
尤其是《歌王黑牡丹》,虽然因为录音技术问题,声音的质量差强人意,但那是中国观众第一次在银幕上,听见用自己的语言说话、唱歌,自然热情高涨,纷纷涌入影院。
而那位卷发小姐听到后,却并不正面回答,反倒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反问她:
“咦~!难道你还在看他演的那些神怪片么?真是趣味低级!”
这显然名为疑问,实为攻击了。
果然,立刻就有人跟着她的话头说起来:“就是啊!你不知道吗?现在大家都说爱看神怪片的全是那些没读过书,审美低下、思想封建的小市民跟老古董呢!”
“……”
长发女孩沉默。
为免于被同学们看作趣味低级,是没文化、没审美的小市民,思想封建的老古董,她也不敢再替罗意说话了。
卷发小姐见状露出得色,又刻意降声音,神神秘秘的起了个新话题。
“你们知道他正在拍的新戏《旧雪京华》么?”看到大家都一脸茫然的望着自己,才心满意足的把消息抛出来:“我听说啊,也是不可能火的哩!”
“电影还未拍完,你怎么就知道不会火了呢?”
“对啊,你可是有什么秘密渠道?”
“这你别管,总是有人告诉了我的。”
说到此处,那位小姐脸上表情得意起来,有种掌握了内部消息的优越感。听者意会,附和道:“哦~露西小姐的消息向来很是灵通!他这是得罪了谁吗?”
“这我可不知道!”卷发小姐夸张的捂嘴一笑,叮嘱道:“我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到,对吧?”
那几人配合的露出“懂得”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只有那个长发女孩显得有些怅然,似乎在为罗意惋惜:
“听说他之前那部《嬉笑因缘》已经亏了许多钱,新片再不回本,罗意恐怕就再难翻身了……”
“李曼琳,你好奇怪呀!”
卷发小姐见她听了这么多贬低的话,心里仍是偏向罗意,有些不耐烦的撇了她一眼,打断道:
“他翻不了身有什么要紧的?你们就等着看罢,后面好戏可还多着哩!”
朋友们~大瓜来了,请吃~(PS,因为重设了男女主和世界的关系,把前面也改了一遍,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再看一遍)
备注:
《水漫红莲寺》:参考《火烧红莲寺》,1928年上映,张石川导演,明星公司出品。中国武侠片鼻祖,带动了电影史上第一次武侠神怪热,也是第一部使用威亚技术的国产影片。
《歌王红牡丹》:参考《爵士歌王》和《歌女红牡丹》。前者1927年上映,世界第一部有声片;后者1931年上映,张石川导演,明星公司出品,中国第一部蜡盘录音有声片 (非片上发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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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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