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倾湘猜了个大概,忍不住舔了舔牙关,讥笑道,“草他大爷的罗崇文,他之前的所作所为虽然龌龊,但好歹没有强迫你到那一步,现在是彻底不做人了对吧?居然拿你家人来威胁你,强扭的瓜不甜,他不知道吗!难道这样你就能心甘情愿地雌伏?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孟倾湘索性整个人跪坐在地上,正对着许聆云因受打击而佝偻的身子,双手撑住他的肩膀,正色道,“聆云,你振作起来,他权利再大只是个军官,哪怕是顶头那位也不能随便屠杀良民吧?更何况他将你掳来这么久,如果要强迫你,为何不早些告诉你哥哥的下落,非要这个时候说?”
许聆云怔怔抬起头,无助地问,“为何?”
“因为,「一切反dong派都是纸老虎。」”
孟倾湘坚定地看着许聆云,似乎要透过眼神,将力量传递给他,“黄昏将至,他们已是穷弩之末,威风不了多久了。”
“如果我没猜错,罗崇文……是要带上你一起跑路。”
孟倾湘终于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中骤然松弛了不少。
许聆云一皱眉,沉思少顷,眼神从疑惑不解到渐露清明,“难道……你之前说的「大日子」,就在最近?”
“嗯,两个月后。”孟倾湘道,“目前他们正在节节败退,很快就会全面溃败,届时还活着的军官会和顶头那位一起逃到琉岛,占地为王,与我们隔岸对峙……你别说,他们造成的问题还挺棘手,直到2015年了还没解决。”
许聆云了然,惨淡一哂,“原来如此,他等不及了……”
孟倾湘见许聆云知道一切后依然忧心忡忡的样子,忍不住又晃了晃他的肩膀,“所以说你得挺住啊!退一万步说,是你哥哥自己选择的南京,哪里轮到你来为他的选择买单?等他们都成了过街老鼠,大家都自顾不暇,罗崇文又怎能主宰你哥的安危?”
“聆云,不管他拿什么来要挟你,别答应他,胜利就在眼前了!”
许聆云看着孟倾湘期待的眼神,忍不住垂下眸子,不敢直视他。
半晌,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吞吞吐吐地问出一句话,“我……我可否替我兄长,问一个问题?”
“嗯?”孟倾湘不明所以,“你问。”
“……延安方面治下的社会……能否饶汉*||*奸*一命……”
许聆云说罢便将头埋得更低,却迟迟等不到孟倾湘回复,他惴惴不安地抬起头,一双错愕的眼睛映入眼帘。
“你说什么?汉*||*奸*?”
孟倾湘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坏了,他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不是在说南京方面跑路的事吗,怎么会扯到汉*||*奸?谁是汉*||*奸?
不对,他刚刚说是“替他兄长问”,莫非……
这回六神无主的人变成了孟倾湘,他撑着疑惑的眼神与许聆云对视许久,末了被一双冰凉的手唤回了神智。
孟倾湘的双手一直放在许聆云的肩膀上,因错愕而加重的力道让许聆云不堪受荷,他只得抬手将那双温暖的大手解了下来,踌躇片刻后搁在了自己的腿上。
做完这一切,许聆云直视孟倾湘,下定决心将一切坦白。
他不知这信任感从何而来,也清楚一旦孟倾湘告知新社会容不下他的兄长,他此刻随罗崇文潜逃,或者是兄长唯一的生路。
但他就是想赌一赌,孟倾湘那团永远燃烧的希望之火点燃了他,或者就像他所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也未可知。
"兄长他……年长我七岁,”许聆云艰难地开了口,“自幼受母亲影响,对医学颇感兴趣,总角之年便展现出了卓越的天赋。”
“母亲因脑瘤过世后,他立志要攻克医学上的脑科难题,便请求父亲,托母亲的故友寻来一位德国籍的脑科教授,那教授对他喜欢得紧,将他收为关门弟子,每周授课两日,自他15岁起,风霜雪雨从不间断。"
"而我兄长也争气,17岁便进了教授的实验室,逐渐成为教授手下最优秀的学生和心脑血管领域的研究员,在他18岁那年,教授保举他越级拿到了西医的从业执照。”
“然而,就在同一年的七月七日,战争全面爆发了。"
孟倾湘眼皮一跳,这个刻在DNA里的日期让他不寒而栗。
“民国二十六年后,因着鬼子的全面侵略,许家的生意大幅收缩,祖父和父亲被迫关停一半以上的工厂,依靠从前的关系网才勉强避开扫荡。父亲在经过考量后,将发展重心转移到上海,我们一家也在旧交的帮助下悄悄搬进了租界,自此,兄长被迫中断了他的研究。”
许聆云叹了口气,“祖父年事已高,父亲分身乏术,搬入租界后,父亲便有意让兄长承担起家族生意的重担,而父亲则将精力转移到地下工厂,利用商人身份的掩护,暗地里生产、制作和运输抗*物资。”
"彼时我才11岁,父亲自不会将一切告知我,也竭力隐瞒地下工厂的事宜,不愿让兄长过早卷入纷争。但好景不长,民国二十九年,祖父去世,父亲既要操持殡葬,又要打理工厂运输物资,终日劳心劳力,终于还是病倒了。”
“家中的事务一下子压在了兄长的肩头,我有意替兄长分担,但兄长却让我宽心,说……万事有他在。我知道兄长是为了我好,但从那以后,我与兄长的见面次数骤减,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更是寥寥可数。"
"直至有一日,我去看望父亲,在父亲房门外听到了兄长的声音。"
许聆云说到此处,平静的表情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痕,孟倾湘感受他手指微颤,心知这是要说到关键处了。
"我听到父亲一边咳嗽,一边匆忙嘱托兄长,将一批重要的物资运抵长沙,并强调此次行动高度机密,只能由他亲自押送,其他人他都不放心。"
许聆云谈及此事,声音略带哽咽,"父亲还和兄长说,一旦……物资暴露,便将暗藏的火线点燃,与侵略者……同归于尽……"
"父亲让兄长对天发誓,宁可以身殉国,也不许将物资拱手让出。"
许聆云眼眶泛红,惨淡一笑,"我彼时力弱,即便知道此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长往那刀山火海孑然前行,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照顾好父亲,做好自己分内之事,祈求上天让兄长此行顺利,让我们一家终得团圆。”
“可天总不遂人意……那次运输还是出了岔子,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兄长。"
孟倾湘猛然握紧了拳头,握得许聆云膝上一震。
他看着旧时伤疤被自己一点点揭开的许聆云,心疼得无以复加。
那时还如此幼小的许聆云,怕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为兄长祈福,却落得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
孟倾湘很难想象,许聆云在夜深人静时是否也曾痛恨过自己的弱小无能……又或者这根本无需想象,许聆云本就是会这样自省自责的人。
沉默半晌,孟倾湘兀自拉过许聆云颤抖的手,握进自己的掌心。
一股暖流自指尖汇入心脏,许聆云抬起头,与孟倾湘无声对视。
"所以,你哥哥的任务失败了……但他没有和鬼子同归于尽,而是被南京方面的人救走了,从此加入了他们?"
孟倾湘直视许聆云的眼睛,默默引导他吐露心事,“那这和汉*||*奸有什么关系?难道他被南京救出前,曾被鬼子俘虏过一段时间?”
"不,他没有失败,”
许聆云接下来的话让孟倾湘大跌眼镜,“这个任务他完成得很好,且相当及时。接收这批物资的军队,因为这批物资挺过了大大小小的遭遇战,成功拖住了敌人的步伐。"
孟倾湘听得眉头紧锁,"成功了?成功了他怎么不回家?是在回程的路上被截的?”
许聆云摇摇头,"接头人回电,说兄长到达长沙后,将物资运送到安全处,便派押送的弟兄们守好物资,又通过线人联络接头人接收。"
"部署好这一切后,他只身外出办事,后来便失去了消息。众人寻他三天而不得,只好先回到上海,向管家汇报。”
“管家不敢怠慢,连夜喊醒了我和父亲,我们才知道……兄长失踪了。"
孟倾湘听出了其中的端倪,眨眨眼若有所思,"所以他很有可能根本不曾遭遇敌人……而是自己选择了离开?”
“为什么?他要做什么事,以许家的财力和人力去做岂不是更顺手?难不成有什么事……非得献祭他自己不成?"
许聆云见孟倾湘的推测逐渐接近真相,垂下眸子很轻地叹了口气,“我当时也与你存在一样的疑虑,但父亲听完兄长失踪的消息便晕了过去,我一时慌乱,也无从深思,只得先广布人手继续寻找兄长,其他的事……只能等寻着人再说了。”
孟倾湘点头,“你做得对。那后来呢?”
“后来父亲醒了,派出了更多人手寻找兄长,但家中事务繁忙,没了兄长便事事都需父亲操持,他连伤心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只得拖着病体支撑着。”
“民国三十年,我父亲寻得名医,缠绵许久的病终于有了起色,但徽南事变一朝爆发,国内战局又变得错综复杂。”
“同年12月,鬼子偷袭珍*港,占领fa租界,租界内的一大半工厂被毁,一时尸横遍野,生灵涂炭。”
许聆云尽可能压抑着自己澎湃的情绪,平静地叙述着当初他经历过的一切,“他们攻入租界那日,父亲因关闭地下工厂,疏散工人,耽误了逃离的时间,敌军到来时,他正孤身一人被困于杨树浦路的厂房内,四面楚歌。”
“但父亲毫不畏惧,他写了一封遗书放在只有我和他二人知道的隐秘处,遗书上寥寥数字,却道尽了父亲的心声——”
「吾乃商贾之身,自当‘百尺竿头五两斜,此生何处不为家’,然山河破碎,身世浮沉,万民齐哀,何以为家?」
「今日寇来犯,吾自请慷慨赴义,君子死国,绝无憾哉!」
「诸君勿念,我儿勿悲。待驱除外敌,山河平定之日,于吾坟前祭酒三杯,吾愿足矣。」
徽南事变:代指皖南事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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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柒月初肆·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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