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油灯挂在雕花窗格伸出的小钩上,灯影在塞米拉的脸上投射出昏黄的光圈,如同滴在信笺上的泪渍。
也可能真的有人在流泪。
雷暴持续了一整晚,王城中央的电路停摆,大批圣骑士被派往医院、市政厅等地紧急供应魔力能源。
几个小时前,拉尔夫冒着暴雨把她送往优西比乌修道院,在仔细检查后,修女判断塞米拉受到的魔力冲击并不算严重,只需要修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如初。
拉尔夫坐在床前,看着塞米拉的胸脯在纯白棉被下起伏,他想起路上塞米拉湿漉漉的脑袋从他臂弯中钻出来,雨水将脸冲刷得苍白,只有眼圈是粉色的,她似乎躲在怀里哭了有一会儿了,带着哭腔,她问道:“拉尔夫,我是不是要死了?”
从理智上来说,拉尔夫认为舅舅并不会下手过重,但进门前后教皇前所未有的威压与浑身是血的塞米拉着实让他脑内一片空白。轻吻着她的嘴唇,拉尔夫的声音有些颤抖:“不会”。
诊疗过后,塞米拉显得格外开心,晚餐时甚至把不喜欢的水煮洋蓟都吃得精光。而拉尔夫郁郁不乐地坐在一边,僧侣与修女们投来关切的问候——是因用力过猛的手臂拉伤还在疼痛?还是魔力过度消耗引起了反胃?拉尔夫都只是回答“还好”。
塞米拉的呼吸像羽毛,挠着挠着,他的眼泪就一颗颗滚了下来,落在手背,落在黄金戒圈镶着的红宝石上。
塞米拉在急切的亲吻与吮吸中醒来,拉尔夫的黑色瞳孔上覆着泪膜,乞求与深沉的爱意在柔光中摇曳,塞米拉双唇轻启,泪水于他们舌尖交汇。拉尔夫手肘撑着床面,膝盖靠在床沿,盖上塞米拉的双眼,划过她的舌根与上颚,再与她紧紧交缠,直到泪水流干。
深吻完毕,拉尔夫立马起身为她倒来一杯温水,原本红透的脸颊等坐到她身边时,又恢复为一本正经。
“我们的事情可以再等到明天吗?我想睡觉,早上要见克莱恩。”塞米拉打破了沉默。
拉尔夫俯视着她:“我以为我们已经算复合了。”
“你要是再用这种态度,我会当作刚刚是在做梦。”塞米拉翻过身,把他晾在背后。
塞米拉听见身后传来不知所措的呼吸声,床板一沉,拉尔夫从后背贴了上来,嗓音喑哑,带着别扭:“我不想等明天了,现在就复合…好吗?”
“可以。不过还需要谈谈之前那个问题。”
“不用谈。”得到回答的拉尔夫明目张胆地把手环在她的腰际,“我不会再强迫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和以前一样。”
“噢”淡淡地应了一声后,塞米拉在雨声中睡着了。
雨后初霁的清晨,拒绝了拉尔夫的陪同要求,塞米拉独自跟随圣骑士来到王城西郊,教皇今天参加奥古斯都学院的夏日盛典,因此她能够与克莱恩单独会面。
穿过晨曦森林,外墙被苔藓与藤蔓覆盖的古堡在树冠中显现。前任教皇在位时,这座城堡被用于监禁女巫,十几年前最后一批女巫获赦返回西岸后,这里就被废弛了。
刚一踏入这片地界,塞米拉就感受到气温骤然降低。尽管女巫们的亡魂已经离开,但经年累积的怨恨浸染在城堡中,阴冷潮湿的气氛挥之不去。
克莱恩被囚禁在城堡最北边的高塔上,塞米拉见到他时,他的眼镜被摔碎在一旁,而他只是怅惘地望着远处的山脉。
“那是阿斯塔森林吗?”塞米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东北处厚密的乌云被晨光捅漏了一个洞,树盖被照得金灿灿的,像碧绿浪涛中浮动的光点。
“都被云层挡住了”,克莱恩伸手指向云海中露出的一簇山头,在视野尽头,“那里才是北部森林的起点,连它都好不容易才能看见,何况阿斯塔森林。”
锈蚀的灯台上挂着年久脱漆的太阳神吊坠,流风兜进牢房,带得它摇晃不已,挂坠擦着铁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它闭着眼睛。”塞米拉注意到吊坠上神祇正安祥地合着双眼。
“它从来没有睁开过。”克莱恩的语调浅淡:“进入修道院后的每一天我都在等待着它睁眼,但从来没有,已经二十年了。”
“是教皇送给你的吗?”
克莱恩轻笑出声,释然中夹杂着苦涩:“怎么可能。”
他看着远处陷入回忆,眼神好像在看一排小蚂蚁有序地走过爬满阳光的石凳,语调带上春日般的和煦:“这是安特罗斯主教送给我的九岁生日礼物,你可能不认识他,十年前教皇即位不久他就过世了。”
“你还记得吗?”克莱恩看向塞米拉,“半年多前我找到你的时候。”
塞米拉点点头,他笑弯了眼睛:“你偷偷调查我,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早就察觉了。”
“你跑去优西比乌修道院打探消息,修女们以为又是一个对我感兴趣的女生,当八卦和我说了。”
“但是你很奇怪,向她们旁敲侧击我是否有认真做礼拜,听布道时会不会打瞌睡…这可太过明显了。”
“她们说你是最乖的小孩。”塞米拉托着下巴回想:“还说你对太阳神一直很虔敬。”
“是吗?”克莱恩的神色变得茫然,他的回忆里弥漫着不真切的雾气,他对自己的不确信使他需要依赖别人对他的评价来确定自己的位置。
他重又看向那枚从未睁眼的太阳神挂坠,“神明从未回应过我的虔诚。”他回想起自己未能完成的黑色曼陀罗法阵:“两个都是。”
“这取决于你。”塞米拉这样回答。
“私有信仰与公有美德。”银白色的蝴蝶从他的指尖飞出,将要飞出铁窗时又被看不见的屏障碾散,“我向学生无数次讲述了这句话的含义,但我还是在祈求认可。作为一个没有归属的人。”
“塞米拉,你是否有过一种恨无可恨的感觉?”他突然问出这句话,蝴蝶碎裂的晶芒在阳光中飘游。
他在如梦似幻的晨曦中,眺望朝日,眺望自己少年时代。
“女巫们恨圣骑士吗?”看着塞米拉被问住而露出的疑惑表情,他眨了眨眼。
“也许吧…有的会,有的不会。”
“你恨吗?”
塞米拉思考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是因为没有具体的恨。热衷于猎巫行动的圣骑士与旧教皇早已死了,剩下的不过是无辜被裹挟的平民。”
克莱恩撩开袖子,手臂上的咒印时浅时深:“这种恨无可恨的感觉从我来到优西比乌教堂后就一直存在。那是在猎巫运动最后兴盛的阶段,我看着宽厚仁爱的主角修女们暗中收留许多女巫,送她们回到西岸。一如他们收留我这个北地遗民。”
“我看着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参与猎巫行动的骑士与平民前往教堂忏悔,我总是偷偷躲在神父的椅子下,聆听他们的倾诉与哭泣。”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矛盾的感觉。”他背过身去,长长叹息。
“你恨他们吗?”塞米拉问道。
克莱恩没有回答。
塞米拉又一针见血地补充道:“但是你恨教皇,我是说现在的这个。”
克莱恩自嘲地笑出声:“因为是亲近的人,希望他能做更多,也就更容易感到失望。”
“我恨旧教皇,恨塞西尔骑士团。这种恨很具体。他们杀了我的族人。”
塞米拉不解:“你对你的族人感情很深吗?”
“不可能没有感情。我们是唯一能理解彼此的人。”
在拉尔夫看不见的地方,塞米拉勾起嘴角:“听起来比较像吊桥效应,北地遗民就是靠这种认同感而保持极强的封闭性和团结性。”
“我杀了我的哥哥。”克莱恩又陷入飘渺的回忆中,他举起手臂,“这些,这些,都是他烙印在我身上的诅咒。”
塞米拉看着他手臂上因誓约力量式微,而再次显现的黑色咒文:“你们总是这样吗?爱恨交织的。”
“你无法理解…塞米拉。”克莱恩回头看向她,涟涟泪水是串珠宝石,从如海般的眼瞳中滚落:“纯粹的恨与爱我都做不到,所以没有人回应我。我不是北地遗民,也不是所谓的神学院院长,我是个对谁都不够虔诚的信徒。”
塞米拉不知该如何作答,她站起身:“教皇希望我送你去西岸。”
克莱恩表露出前所未有的强势:“我不想活着。”他一头撞在墙上,殷红的血液从他额角流下,但几日未进食而孱弱的身体,连寻死也格外艰难。
这一下甚至没将他撞昏,但他也丧失了再爬起来的气力。太阳神挂坠在震动中晃动,恰好荡出铁架,扑在他额头旁的血泊中,溅起的血液糊住了他的双眼。
塞米拉叹息一声,施下法咒将他击昏,拖着他的领子将他带出监牢。
她回头,那枚吊坠被阳光照得金灿,血珠恰好从神祇的眼下划过。塞米拉感到疑惑,信仰是否总要从血中生长,又以生命为它的养料。
塞米拉想到那间破旧的屋子,和她在屋子中所接触到的回忆:是年幼的克莱恩第一次画出神祝法阵,是他在烛火中翻看经文,是他在为死去的圣骑士祈福,是他在仔细回复学生的信件。沙沙作响的羽毛笔写出今时往日,泛黄纸页上,是克莱恩看着书案那头的教皇,眉目清朗的少年彼时还未有那份居高临下的气势,爱慕和理想承载在同一个人身上,在经年累月疏离与不信任中,它们也同时被动摇。
与对教廷的忠诚不同,塞米拉从未怀疑过克莱恩对太阳神的虔诚,她认为就算挂坠从未睁眼,可时至今日,克莱恩心中的神明也并未放弃注视他。
只是如果这样的克莱恩都没有逃脱出北地遗民的诅咒,她认为自己有必要对他们进行重新评估。
“他们从未走出过仇恨。”劳伦斯的话在她耳边回响,塞米拉边哼哧哼哧地小心将克莱恩拖下楼梯,边这样想道:“就从这里入手吧。”
可以开始新的部分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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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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