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太阳的热力炙烤着他皮肤上的每一寸神经,那些盘根错节的脉络向热力张开枝杈,也让他听到了些不该听到的声音。
——在爆炸发生的瞬间空谷雷鸣响彻天际,紧接着冲击波同时摇动着地上和地下,如同发生了一场地震。烟尘腾空而起,那天是季风最盛的时候,相邻的几座城市都只能看见浑黄的天幕里托着看不清楚的白日,起初人们只是抱怨工厂不该建在城区附近,但半小时后街上弥漫的只有哭喊。
爆炸第二天空气里的辐射尘仍然遮天蔽日,搜救队的人呼吸道和口腔粘膜肿胀发炎无法呼吸,有人因为感染,痛苦到摔下面具用工作服勒死自己;夜里暴雨骤降,带辐射的雨水涌进地下通道,匆忙撤离间踩死了不少人;还有……还有自己被他们识破身份,愤怒地砸成碎块。
没错,世界大战已经结束27年了,忒修斯之船也和平解散了18年。没有无休止的酸雨或红雾,没有绝望等死的义体人,也不用四处流浪对抗纠察队,只是灾难不会因为怜悯就放过此间生活的人。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活到了现在,中间有一条填不上的鸿沟,有什么在阻挠他想起那些最重要的事。
“谁给你植入的记忆?”头顶有个声音嘶哑的男人问,“他还说了什么?”
“……梦境就像名画,铺开要花一整夜,焚毁只需要一点火。”他下意识用记忆里的声调复述了这句话,这是他的记忆能够穷尽的最深处。当时自己被捆在了椅子上,另一个人的过去开始腐蚀自己,而且他的语言功能被摘掉了,甚至没法在绝望中发出任何声音。
“别说废话!”那个男人拍着桌子,整间不见天日的铁屋子都跟着嗡嗡震响。
眼前既没有阳光,也没有烟尘,只有一盏灯散发着与死亡相同的冷白。灯光把他从梦里连根拔了出来,自己从头顶到脚都被结结实实固定住,耳后传输神经信号的接口已经发烫了。
另一个人叹了口气,声音更沧桑些,但仍然无法从白光灯中看清这个飘忽的人影:“这个腔调你不耳熟?起码可以证明,他在被移植记忆前最后见到的就是于百战,在爆炸之后的两天,于百战他还在原地。”
“只靠这个没法给他定罪。”拍桌子那人似乎憋着一肚子气。
“你处置吧。我去现场,谁也别拦我。”
有人起身,推开椅子,不满地带上门离开了。
于百战……是谁?如他们所说,于百战才是自己背后的真凶的话,自己为什么还会存在?
他明明记得入侵控制网络、调高监控阈值的是自己,依次把每个反应堆的反应率调极限的也是自己,所以自己被惊慌着愤怒着失去了财产和亲人的幸存者拖出大门殴打时,只有一股自己破坏了这场游戏后,审视无数有形之物的抽离和麻木。
负责审问他的人也站起来,皮带在防污衣料上拧出轻微噪音,一双镶了铁的靴子操着铿锵的步声绕他转了一圈:
“不用继续编不存在的记忆了,既审不到于百战的消息,我们还得定你无罪,高不高兴?”
鄙夷且阴狠的目光和白光一样刺人。没过多久,这人也拉开门,带着他的靴子扬长而去。
门轴只响了一声,门没有关。走廊里的凉风灌进来,头顶的灯突然灭了,视神经跟不上变化眼前黑了片刻,之后重新看清了这块铁皮屋顶,以及在铁皮屋顶下俯视他的一圈审问席。
守在审讯室四个角的仿生人走到他跟前,一双手按住他的脑袋,连在神经接口上的传输线被粗暴地拔下来,插上了另一个接头。读取那块冰冷金属的电流刚刚流过时他就觉得不舒服,紧接着他就被切断一切感受动也不能动,然后便被一股力量拖起来,推着往前走。
过去人工智能被允许产生独立意识之后,就有了人工智能制造的犯罪。人类也为人工智能罪犯制造过枷锁,就是这样阻断一切输入信息,同时架空输出设备,披枷带锁的对象就只能任人摆布。不过时过境迁,这种代码甚至迭代出脑机接口版本了吗?
忍着恶心被推着踉踉跄跄走出六千多步,他被强迫跪下,然后与接口相连的那部分神经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又出现了异常放电的光斑。
这样异常的放电每次都要损伤无数神经……对黑客来说更是致命的。但自从被带进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忍受□□的痛苦和接受自己日渐损毁的事实,就是家常便饭。
他恢复意识时,人已经被塞进一辆车的后排座位,后脑勺隐隐作痛伸手去揉,却发现身体用起来不太对劲——重量变轻了,关节变得无比迟钝,材质也比之前差了太多。
“开机了?”前座的人问。
是个说不出来是年轻还是苍老的声音,这辆车瘦长狭窄,他只能从后视镜看到一瓶哮喘喷雾,随着车快速通过分流带时的轻微晃动碰撞着车窗玻璃。
“这套身体你凑合用,等风头过了,我再想办法给弄一套更好的。”
“你是谁?去做什么?”一切只能从这两个问题开始。
“你担心的话就先睡一会,那什么——关机,不是,休眠一会。”
面对答非所问,他也只能就事论事:“我是义体人,用的也是大脑,不是人工智能,没法休眠。”
前座的人“啧”了一声,“我把你的芯片拔下来,插到这台机器上,你就是这么醒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不含任何生物组织的双手,如果连大脑也替换了成芯片,已经没有方法证明自己还是人类。
紧绷的关节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是人类。”他不甘地挤出来四个字。
“算了——等到了摩城给你恢复记忆。”前座的人说道,声音填塞在狭窄的车厢里,异常拥挤。
摩城,他想不到任何与这个词有关的事情,记忆地图里也不存在任何城市,脑子里全是迷雾。他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希求再摇几下能有些脑细胞趁乱贴合到一起,让他想起些什么。
“我和你主人于百战是半辈子的朋友,不会害你。”前面那个人大概是会错了意,从手提包里翻找出一张手掌大小的卡片,递给了他。
卡片正反都只印着“羲和生物科技研究院”一行字,在落入手中的瞬间卡片内的芯片接通感应电路,面前这个人的身份信息完成了复制——相当老派的芯片,是战争结束那年出的厂。
前面这个人叫冯思,也是个很老派的名字。曾任一所大学的教授,现在是研究院的院长,兼管摩城的食品药品供应。东亚人,战争期间曾旅居欧洲各国。最后一条,性别男,出生年份是80年前。
八十多岁的老人长得像三十多岁?他展开信息附带的人脸建模文件和近二十年的照片仔细比对,除了胖瘦有细微变化,这张脸上自然的沟壑从未变过,简直就像是把同一张脸复制粘贴了二十年。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像80岁?”冯思仰头看着车窗外不断飞逝的里程指示灯。
“所见违背普遍认知和好奇都不是探听的必要条件。”他回答。
“因为啊,”冯思狡猾地笑了,“这是我编的。”
狭长的车像鼹鼠一样在层层叠叠的隧道里穿行,他过去的印象里,自动巡航的车辆也必须在交通法规的束缚下行驶,但隧道里没有灯,更没有车道划分,这头鼹鼠卯足了劲钻着车与车的缝隙,很快就将所有出现在视野里的车辆甩到了身后。
车窗内的防晒层自动升起,紧接着这辆鼹鼠从黑暗中冲出,这片大地被辐射笼罩依旧翠意盎然,只是没有了人。
主角是机器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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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冯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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