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烜语气轻松,往嘴里送栗子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嘴里囫囵得快要听不清楚说话,“我在这儿可比在建州过的好多了,起码在这吃喝不愁,往后在府里,也没人能欺负我母亲,也算我不白来。”
祝晓山想出言安慰,又是怕伤了陈烜自尊,轻声道,“你祖父肯送你来,定是觉得你是个聪慧的好孩子——这地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陈烜塞了满嘴的栗子,好不容易才把泪意逼下去,听祝晓山说了这话,倒不谦虚,鼻子里一哼气,“那是,我入了学堂后,便处处压那陈焕一头,夫子都说我以后是夺得魁首的好苗子。”
祝晓山听了他这话,乐不可支,顺着他说:“那,我们的小魁首,近日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陈烜两眼放光,平日里再稳重端庄,终究是个九岁的孩子,期期艾艾道,“你...你明日来接我下学好不好。”
祝晓山自然答应,笑着点了点陈烜的头。
第二日,祝晓山应约去接陈烜下学,两个轿夫抬着轿,轿上赫然写着“陈”字,带着十足的气派。
走到半路,祝晓山掀开帘,看见个蓄着大胡子的男人从一旁的布匹店走出来,他穿着灰色素缎直裰,眼窝很深,一副标准的吐蕃人相貌。
祝晓山好奇地瞧了几眼,那人对上她的视线,又瞥见轿子上的“陈”字,微微一愣,朝轿子走来,“可是清陵城陈家夫人?”
他说话口音很重,祝晓山皱了皱眉,走下轿子,“我是,阁下有何事?”
那人朝她倾身行礼,“我是吐蕃来的远商,新运来一批蚕丝织锦,若是得了陈家少夫人的眼,也可为我家织锦打开销路。”
随即压低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我并无恶意,只是有些东西想转交于夫人。”
祝晓山捏了捏袖口。片刻,转头对身后的侍女说:“我进去看看布匹,你们就在此处等我。”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店铺,找了个避人的地方。那人朝祝晓山行了一礼,介绍来意:“夫人,我名阿布托巴义,是往来于塞北和江南一带的织锦商旅,你可以叫我阿布,我贸然喊住你,是有人托我将东西转交于你。”
说着,他翻出一个卷轴,包裹得很仔细。祝晓山脑海中有了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心跳有些快,怔愣道:“是...是谁?”
阿布很快回答:“雁生,赵雁生托我将这画带给你,他知你身份特殊,这才让我转交。”说着,又从衣袖中拿出封信,“还有这个,他让我一并交于夫人。”
祝晓山道了谢,又听得阿布说,“若夫人要回寄,便明日午时之前到此处寻我便可,商队午时后启程。”
外面下起了雨,满地清白。
祝晓山牵着陈烜回府,轿夫抬着轿在身后走,陈烜显得极为高兴,他平日里端庄持重,就算开心也是克制的,但今日的情绪却很外露。
祝晓山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今日,还是第一次有人接我下学。”陈烜的声音带着与平日不同的软意,又有些闷闷的,“先前在建州没人管我,学堂里那些人我都不喜欢,才懒得与他们一道。母亲也总喜欢呆在院里不出去,所以我总是一个人。”
祝晓山能想象到陈烜一个人孤单地上下学的小小身影,摸了摸他的头,“不是喜欢。”
陈烜一愣,“什么?”
祝晓山笑了笑,“你母亲并非是喜欢呆在府中,而是她没得选。府上主母苛刻,她随意走动只会落得非议,迁怒到你身上——她定也想去接你下学,与你在路上走一走、聊一聊的。”
陈烜抬眼看她,眼里闪闪的,似有光彩。
暮色四合,窗外淅淅沥沥。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晕黄的光铺在案上,映着那只远道而来的卷筒。
祝晓山取来银剪轻轻挑开火漆,将画卷展开,一片苍茫壮阔的塞外风光也徐徐展开在祝晓山眼前。
——远处是连绵的沙丘,如凝固的金色波涛;中景一道蜿蜒长河,在落日映照下粼粼地泛着金红;天际一轮落日,将云层与沙海都染上壮烈的橘红与赭石色。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六岁的祝晓山心心念念的画,十九岁时终于拿在了手中。
她闭了闭眼,压下内心翻滚的情绪,将信笺打开。
烛火跳跃,桌前祝晓山的身影和赵雁生的身影渐渐重合。
半月前,赵雁生伏桌写字,“宁兰姑娘亲启”五个字落下,他盯着纸上的“宁兰”二字,心中微微泛起涟漪,定了定神,继续抬笔写道,
“宁兰姑娘亲启:
见信如晤。
前日托俞伯所作塞北风光图,想必已经送到姑娘手中。画中落日黄沙、长河云海,皆为西宁寻常景致,或可略慰姑娘思慕远方之心。
塞上风物与江南殊异。此处多见黄沙茫茫,胡杨成林。每至日暮,总见雁阵南飞,想必会经过清陵上空。
军中事务繁杂,诸事皆宜,望姑娘亦自珍重。
赵雁生谨拜
甲子年九月十一”
祝晓山的神色隐于阴影中,看不分明。
她垂眸片刻,合起信纸,伸手将它放在烛火上点燃,火焰跃上信纸,屋内瞬间一片亮色。火光映着祝晓山远山含黛般的眉眼,只是眼底一片平静。
“不够。”祝晓山轻轻道,“还不够...”
她等了那么多年,才等来一个转机,她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所以,这点寄信的情意,还远远不够。
火光卷走了信笺,把祝晓山重新埋在一片昏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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