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的十四岁,发生了多少事情?平时只想在家待着的他突然说要去读书、要去学武,送他去溪镇的时候,陆金英觉得小舟过几日就会回家,顶多三日,或者两日,甚至可能是半日,以陆金英对弟弟的了解,那样“充实”的日子对小舟来说是一种纯粹的煎熬。他可能只是图新鲜,或者,他突然冒出些莫名的自信,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但当时的陆金英对小舟不抱任何希望。
她等着小舟回家。
她等着安慰小舟,告诉小舟没关系的。你已经尝试过了,已经很勇敢了,这就够了。我们没有人会对你失望。
陆金英等啊等,没等到小舟垂头丧气地回来,她等到了眼里含着一团火的小舟,她惊诧于小舟的变化之大,她想或许小舟找到了更适合他的生活。
那很奇怪吗?陆金英的答案是否定的,难道只有一成不变的人才属正常?不,那些突然想做什么、突然改变了什么的人也正常。就算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个念头酝酿的时间足够长,也足以助人脱胎换骨。
可是小舟在说什么——我跟十四岁之前的陆行舟,不是同一个人。
脱胎换骨、不是同一个人,这两者有区别吗?
“小舟,你是在开玩笑吗?”陆金英将“玩笑”二字咬得格外重。
陆行舟缓缓摇头:“我没有开玩笑,我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你了解我的,对么?我的意思是,十四岁之前的陆行舟,和十四岁之后的陆行舟,不是同一个人……说得更清晰一些,这具身躯没有变化,变的是躯体内的魂魄,我的魂魄来自另一个世界,占据了他——你亲弟弟——的身体。”
陆金英后颈一阵阵发麻,她的视线没有离开过陆行舟:“等等……等等,你先别说话,你让我想一想,我现在脑子很乱,我弄不明白。”
于是陆行舟一言不发,他没有一直看着陆金英,他做不到那般坦然,他将目光凝固在杯上的花纹,这是什么颜色,冷靛青、天霁青、烟雨青、还是孔雀青?陆行舟将自己关进颜色的困惑中,这样,时间就不至于流逝得太过缓慢。他等陆金英开口,问很多很多的问题,或者,直接把他当成一个疯子。
他说的话都不是真的,因为他疯了,所以陆金英只需要想办法治好他,不治好也行,她可以照顾他。那样她的过去就不会被颠覆,她的弟弟还是她的弟弟,“陆行舟疯了”是比“陆行舟不是陆行舟”更容易接受的事实。
陆金英问:“如果你不是‘小舟’,你为什么会成为他?”为什么会占据小舟的身体。
“这是我没法回答的问题,某一天我睁开眼睛,就成了‘陆行舟’。我也一直很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尽力了,我找不到,我放弃了。我不想再瞒着你,所以我要站在你面前,告诉你真相。”
“你怎么可能不是小舟……”陆金英心里堵得厉害,“谁能在不知不觉间占据别人的身体,你是心有执念的鬼,还是下凡历劫的神?”
“都不是,我是人,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我十四岁的时候来到了这里,从此我喊你姐姐,喊哥哥为哥哥,喊爹为爹。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我也不想被你们发现我的怪异,为了保全自我,我只能假装我就是陆行舟。”
“你说有没有可能,你只是做了一场梦,做了一场醒不来、忘不掉的梦。其实你就是小舟,十四岁之前和十四岁之后都是同一个你,只是你做梦了,分不清了,乱了。小舟,你没有在开玩笑,但你也没有看清楚。”
陆行舟声音紧绷:“不是的,我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一份错乱的记忆。可不是这样的,我进入你弟弟的身体之后,也得到了他的记忆,我既有我自己的记忆,也有他的记忆。我自己的记忆很清晰,像夏天正午的阳光,你弟弟的记忆有些模糊,像初春的雾。我记得我的亲生父母,我记得那个世界的高楼和拥挤,我记得很多事情,那绝不是一场梦可以解释的。”
陆金英说:“十四岁前后的你确实很不一样,但我难以将你分割成两个人去看待。这很怪异、太怪异了。我还是不能相信你,你再跟我说说……你的十四岁,发生了什么事?”
陆行舟说:“在我那个世界,我刚读完一个阶段的书,刚考完一场很重要的考试,我放假在家休息,我玩游戏——你可以这么理解,一个游戏就是一个世界。玩游戏就是进入一个跟现实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但人可以随时抽身,随时结束游戏,回到现实世界。我下载了一个你们这个世界的游戏,还没开始玩,一觉睡醒之后就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
“我的本名也叫陆行舟,长得跟你弟弟有八分相似,在我那个世界里,这样的事情也很玄乎,从逻辑上说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或者说还没有发生的条件。但他确确实实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很茫然,很惶恐,我怕你们把我当成妖怪,为了那个陆行舟,使出许多手段来对付我,我不想死,我还想找到回家的路,所以我只能凭着原来那个陆行舟的记忆,扮演好陆行舟。
“这一扮就是十年,过得快吗?挺快的,我再瞒一瞒,这辈子也就过去了。为什么不能继续装呢?因为我太寂寞了,我想多一个人知道我的来历,因此骂我恨我可怜我原谅我都好,我得说出来。对不起,从十四岁到现在我做的所有选择都是自私的,我想着怎样对我自己好,怎样才会让我感到好。这件事同样如此,我想你知道,我想知道你如何反应,我想被原谅,想得到宽恕……我想有人看着我,看到的是完整的我而非包含他人印象的我,我想我真的太贪心了。”
听到这么长的一通剖白,陆金英不得不相信陆行舟没疯,陆行舟说的话都是真的,她目光僵直:“你说你不是我的弟弟,那么,我的弟弟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他可能也去了我那个世界,成为了我。他也可能还在这个世界,但他没法找到回家的路。”陆行舟舔舔唇,“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陆金英又问:“从十四岁到现在,一直都是你吗?”
“不错,从十四岁之后,一直都是我。”
对话干涸了,陆金英许久没说话。
陆行舟说:“我喊你姐姐喊了十年,我是真的把你当成姐姐了。前些日子我碰到一个人,他对生恩养恩的区别感到困惑,难道血缘关系一定比切实陪伴的感情重要吗?这也是我现在渴望得到答案的问题,我知道那个十四岁之前的‘小舟’很重要,不管怎样他都是你的亲弟弟。那我呢,我这个赝品生出价值了吗?我不奢望能比他重要,我没有资格跟他比较,我只想问,在你知道真相以后的日子,不,以后太远了,就说此时此刻,现在,我还能喊你姐姐吗?”
陆金英发出一个犹豫的调,没有说话。
陆行舟不好逼她太紧,而且他说了这么多话,也累了。他闭紧嘴,打开心,等待陆金英的裁决,死刑太重了,无期徒刑够吗?缓刑呢?最好的结果是无罪释放……那也太好了,好得让人恐慌。
“太突然了。”陆金英眉眼中有起伏的痛楚,“你说的事,这一时半会我没法消化,我需要独自想想,我下山走走,你不要跟着我,也不要再问我是怎么想的了,等我有答案,自然会告诉你的。”
陆行舟说“好”,说出口才发现嗓子哑了,根本没发出声音,于是他点点头,但陆金英没看到,她抛出那段话后,就转身走了。这件事对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从那刻开始她只能关注自己。
陆行舟泄了气,瘫坐在椅中,像一团陷进容器的影子。他自嘲自怜,这些年做的所有事,都像是花光心血觅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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