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舟在郑独轩的墓前坐了很久。
他手上攥着一小片凝血的衣袖,那是他从胜寒派——现在应该改名为柴门帮——的地盘上捡回来的。这片衣袖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但陆行舟知道,这就是郑独轩死那日穿的衣服,它是属于郑独轩的鳞片。
“为什么……要救我?”陆行舟对着墓碑说,他的眼前出现了郑独轩半虚的面容,他说,我早就做好去死的准备了,你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来救我呢?
郑独轩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笑,那是他一贯的笑容,温和,从容,对着陆行舟的时候,还有隐隐约约的无奈。
陆行舟不想笑,可他想郑独轩应该是乐意看见他笑的,于是他扯起嘴角,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值得吗?
他在心里这样问,从他的角度来看,当然是不值得的。但如果梅留弓那一招是冲着郑独轩去的……陆行舟不知道他是否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人是很难预料生死一瞬之事的,就好像在那日之前,陆行舟也没想过,他能为崔寻木做到那种程度,虽然更根本的原因是为了陆金英——
然而如果没有陆金英,他就不会那样做了吗?
陆行舟给不出肯定的答案。
他颠簸过许多季节,又寂静了许多季节,终于把“杀人”的矛盾解决了,但还没想过要怎样消化“有人为他而死”这个问题。
陆行舟有预感,这会是一个很漫长的问题,且由不得他算数。时间会敲碎棺材的铁钉,将人从里面解救出来,诱哄其脱下为谁而穿的丧衣。
人们就是这样含着死亡,一次又一次,继续过余下的日子的。
郑独轩的笑容消失了,他用略带哀愁的目光望着陆行舟,像是被挂在树上的风筝,他没法再被风吹起来了,又因为这棵树太高,也无人能注意到他,或是注意到了,也有心无力。
陆行舟静静地看着郑独轩,意识到从此以后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命运的宽恕和恩赐,他伤得很重,但还活着。有的人却永远也没法睁开真实的眼睛了,陆行舟不再纠结“值不值得”这个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身后有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陆行舟偏过头去,看见了吴锁愁和吴非吾。
吴非吾抱着一束花,嫩黄色的花蕊在风中摇头晃脑。陆行舟坐麻了腿,刚起身站不直,吴锁愁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让陆行舟免于摔倒在地。
吴锁愁按了按陆行舟的手臂,试图以此传递温暖:“小舟,我们来看看郑兄。”
陆行舟说:“好。”
这些天很多人来看过郑独轩,陆行舟一直都在,有时他在墓边,有时他在某一棵树后,有时他半夜醒来,抹去颈后湿腻腻的汗,听见悠远的笛声,那是郑独轩生前很喜欢的曲子。
不知谁在吹奏,不知谁在缅怀。
吴非吾将花放在墓旁,他说:“这是郑兄亲手种的花。”
陆行舟的心泛着波澜:“非吾兄……”
吴非吾说:“我记得的,有时候我会忘记,但最后我都能想起来的。小舟,不要太难过。”
陆行舟下意识看向吴锁愁,非吾兄这是……好了?
“我告诉他郑兄的事后,他就……”吴锁愁心里也没底,他不知道吴非吾这种“清醒”是长久的,还是一时的刺激所致,过后便会恢复原样。
吴非吾读懂了他们的眼神:“哥,小舟,我给你们念一首诗吧,那是小舟你给我的诗集里面的一首。”
说着,他也不管他们有没有点头,便直接念了起来——
《人情温度》
人类是独特的
人与人间的关系
冰面上的音符
拐弯抹角
笨拙的敏感
慢吞吞地互相喂招
因为这些聚散流转
一颗紧闭的核桃
驻足片刻
落入了陷阱里
在听的过程中,陆行舟忍不住想,这真的是他写的吗?
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因为这些聚散流转。”吴非吾最后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小舟,因为郑兄的死,你很愧疚吗?”
陆行舟的眼泪啪嗒落下,哽咽着说不出话。这些天他都没有哭,郑独轩死亡的场景在他的脑中回放了无数遍,他越想越清晰,越清晰越想,可他没哭,他一直没哭。
此刻吴非吾不过念了一首他以前写过的诗,又问了个问题,他的眼泪便决堤了。
吴锁愁轻轻揽住了陆行舟的肩膀。
吴非吾又说:“你不是郑兄的陷阱,他也不是你的陷阱。”
陆行舟咬着牙:“如果不是我自不量力地站在那里,或许他就不必死。”
郑独轩、崔寻木和温竟良三人联手,也未必打得过梅留弓,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三人的武功都比他强,不管怎样,只要他们想自保,不管伤得有多惨,最后活下去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吴锁愁说:“你不知道郑兄和他师父的感情有多深,梅留弓杀了章前辈,不管有没有你,对郑兄来说,这一战本就是无解的劫。”郑独轩不是杀了梅留弓,就是被梅留弓杀死。
然而郑独轩早就知道梅留弓是杀害他师父的幕后黑手了,但他还是等了这么久,报仇雪恨岂在朝暮之间,所以这不是能说服陆行舟的理由,更何况,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为自己而死,谁这辈子能忘怀呢?
温竟良也死了,他将梅留弓带下了地府。
崔寻木受伤不轻,这些天一直在静养,陆金英一直陪在他身边。
陆行舟很难过,很多人都想安慰他,就连郑独轩那悲痛欲绝的爹娘都没有怪他,只有他无法原谅自己。是因为这些聚散流转?那么,他宁愿他从来没有遇见过郑独轩。
吴非吾说:“小舟,哭吧,好好哭一场。”
陆行舟就连听到“小舟”两个字都受不了,他将唇咬出了血,压抑不住凄厉的哭声。
不要哭了,他想到这里是郑独轩的墓地,这样哭不好,可能会被郑独轩听见的。
陆行舟终于止住了眼泪,他轻声说:“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在这个年纪。”
他仿佛忘了,在更年轻的年纪,自己已经“死”过成千上百遍了。
他就是觉得,郑独轩会一直站在高处,会在中年时会蓄起胡子,接替父亲成为燕归堂的堂主,会有几个性格各异的孩子,再收几个资质极佳的徒弟,处理什么事都游刃有余。他走着世间最标准的路,他不应该死在这样的年纪。
吴非吾说:“你有想过我会变成这样吗?”小舟在知道自己的事时也很难过,可因为他还活着,所以那种难过是闷的、钝的,忍一忍可以憋住的。
陆行舟怔了怔,摇头。
“没有想过的事,就是会这样一件一件地发生,幻想过千百遍的事,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发生。”吴非吾好像又变回了从前那个人,“不管你接不接受,活着就是这样,人们总是祈求‘如愿’,为此捐香火钱,多行善事,吃斋念佛,都是因为如愿太难。但我觉得,如果失望的次数多得数不清,觉得上天不公的次数多得数不清,失去的和亏欠的又太多,便不应该祈求如愿,应该祈求——再无作为人而活着的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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