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带回赟州,不用给我立墓碑,只需要把我的骨灰撒在师父的墓旁就行。”离开骆州之前,温竟良这样对陆行舟说。
陆行舟不愿那样的事情发生,他嘴唇往下撇:“师父怎么会死呢?”
温竟良说:“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死了,我觉得那是真的,那件事很快就会发生了。”
“师父,原来你这么迷信。”
陆行舟想,按照温竟良的说法,他早就回家了。他梦到过那么多次,都是假的。
“我很少做梦,也是第一次做那样的梦,我有种预感,我活不了太久了。还有一种预感,在我死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所以这件事我就拜托你了。”温竟良说起自己的死亡,语气并不惆怅,好像只是在讨论这件物品应该放在哪个位置。
陆行舟觉得这不对,如果温竟良死在他身边,他还能活下去吗?
他武功那么差,要死也是他先死,他不会丢下师父逃跑的。
温竟良见陆行舟不说话,便问:“如果有一天,你也能预感到自己的死期,你希望被葬在什么地方?”
陆行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绞尽脑汁想了会:“在哪都行,我好像不在意。”他是那种死后哪管生前事的人,根本不关心失去灵魂的肉身会被怎样对待。
温竟良微一点头:“也对,不管在哪,都在青山绿水中。但你还是要按照我说的做,能做到吗?”
陆行舟不想应下,仿佛他答应了,温竟良的死亡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很快便会发生了。可他只能答应,师徒一场,若是连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都要拒绝,他也不配当温竟良的徒弟。
陆行舟带着温竟良的骨灰,一路前往赟州,他找到了庄护月的墓,温竟良的骨灰撒在了风中。
在关州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他只想着郑独轩的死,陆行舟只能承受有限的悲伤,等郑独轩死亡的阴影稍稍淡些之后,他才想起温竟良曾经的嘱托。
他在庄护月的墓边站了很久。
他不会告诉师父的师父,温竟良的尸体被火烧的时候不是完整的。温竟良出的最后一招,和梅留弓为了抵御其而使出的招数,两人都以身体为燃料,都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温竟良当成碎成了几截,梅留弓竟然还能站着,但转瞬便被赶过来的李顺云一剑穿胸,气绝而亡。
陆行舟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他动弹不得,而郑独轩、温竟良都死在他眼前,死得一个比一个惨。
陆行舟还是背着青锋剑,他怀疑地想,他是否还有握剑的力量。
陆行舟来赟州的次数不多,他决定在赟州多待一段时间。
他答应过自己的,要好好生活。
陆行舟在客栈一口气交了两个月的房钱,他给自己的任务是每天出门走走,不管天气好不好。
这日他在街上看见一位卖画的青年人,并没有多过留意,便进了隔壁的茶楼听书,等陆行舟出来之后,他一眼扫过,发现那青年桌上的画一幅也没少。
于是他走过去,看桌上摆着的画——全是花。
落笔轻辣,层层叠叠,疏密有致,笔触细腻,多是淡雅的色调。
陆行舟问:“这些都是你画的吗?”
青年点头,脸上带了些窘迫的笑意:“公子要买吗?”
“为何只画花?”陆行舟不是懂行的人,只是觉得青年画得很好,而他用的画纸都很粗糙,纸上还泛着些浑浊的黄。
青年颇不好意思:“我想把花画到……极致。”
陆行舟突然想到了“专心致志”的任务,他很能理解青年,又问:“这些好卖吗?”
“不好卖。”
“为什么?”
“买画的话……多数人更喜欢艳丽的颜色。”
“那你为什么不画那样的花呢?”陆行舟笑了笑,表现善意,“若有冒犯,公子可以忽略这个问题。”
“不冒犯。”青年摇摇头,“因为我看不清深的颜色。”
陆行舟讶然一瞬,又问:“你卖画是为了钱吗?”
这人没有顺着“颜色”的话题深入,他并不为自己的伤痛和挫败感到好奇,他的问题那么直接,又不含居高临下式的嘲弄和恶意。青年挺直了脊背:“是,你要买吗?”他已经做好报价的准备了。
“不,我不买。”陆行舟偏头注视青年,青年的肤色有些暗沉,单眼皮,眼下的青黑比眼睛还大,他这样憔悴,拾掇得却跟洁净,一点胡茬都看不见。
陆行舟问:“你可以教我画画吗?报酬好说。”
交了两个月的房钱后,陆行舟身上的钱不多了,他说得那么有底气,是因为他今日听说了赟州有个横行霸道的富商。钱嘛,总能有的。
青年眼帘抖动,很不可思议的模样,他说:“你、你觉得我画画的水平可以教人?”
“是啊。”陆行舟笑得坦荡,“我觉得你画得很好,起码教我这样毫无经验的人,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可我连颜色都看不全。”
“这有什么关系?许多画家都只用黑墨画画,一样可以成为大师。”
“真的?那些画家叫什么名字,为何我从未听过?”
陆行舟说:“都是萍水相逢的人,我没问他们的名字。对了,我叫陆行舟,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单信,信任的信。”
“单公子,你愿意教我画画吗?”
“陆公子看得起我的画技,我当然愿意。”
“怎么算报酬?”
单信支吾片刻,想不出一个合理的数字,他真不是一个会做生意的人。
陆行舟替他解了难题:“先教我一个月吧,我给你二十两,如何?”
“这……这太多了。”单信有些惶恐。
陆行舟问:“你卖一幅画收多少钱?”
“半两……买三幅就收一两。”
陆行舟想了想:“我还是愿意给二十两,我说的一个月不是全部的时间,可以在每一次上完课之后约定下一次教学的时间,若你我突然有别的事要做,时间都可以商量,如何?”
单信还是犹豫。
陆行舟说:“二十两对我来说不多,我只是想找点生活的乐趣,我愿意花这些钱,是我的事情,你不必有什么负担。”
单信终于应下来,很快他又头疼了:“去哪里教呢……”
“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我租了一个很小的屋子。”
“去那方便吗?”
“屋子很破……”
“我不介意。如果你介意的话,去我住的客栈教也可以。”
单信太不好意思了:“我现在带你去看看?如果你觉得没问题,那就来我家吧。”
单信收了摊子,带陆行舟回家。
没走多久便拐进一条破旧的窄巷,单信推开吱吱呀呀的门,连个院子都没有,一进去就是房间了。房间的墙上挂满了画,桌上摆了许多笔和颜料,一眼扫过去全是淡色,角落有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洁。
单信看着陆行舟,生怕他诸多挑剔。
陆行舟却点头:“环境还不错,附近也很安静,我就在你这学吧。”
单信愣愣的,想起前几日去庙里求的签,道长跟他说他会遇见贵人。那时他不太相信,他不认为自己这一生中,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现在他不得不相信,陆行舟就是那个贵人。
陆行舟觉得自己没有画画的天赋,他想画一条直线,画出来的东西像虫子,歪歪扭扭的。
单信说:“刚开始都是这样的,多练练就好了。”
陆行舟说:“可我的手明明不抖。”他是练剑的,怎么会拿得稳剑,拿不稳画笔呢。
单信笑了笑,还是那句话:“多练练就好了。”
陆行舟过上了每日去学画画的过程,单信通常先教他一会,之后便让陆行舟自己练习,他在一边看着,偶尔会出声指点。
陆行舟学画画的进度很慢,但他不气馁,因为他发现他喜欢画画,并不是喜欢画完一张的成就感,而是喜欢画画过程中的专注、平静和自在。
他觉得这个过程已经很治愈了,他得到甚多,就算画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任务在前面逼着他跟上,陆行舟想,他不能自己苛责自己。
他很高兴,他觉得他学会了“对自己好”。
这晚他抱着一幅画了大半的画回客栈,想着就差一点了,今夜就把它画完吧。他不那么着急,但他有点强迫症,不把这点画完,他很难安心睡着。
陆行舟走到房门处,他听见里面有另一个人轻轻的呼吸声。
是谁?是敌是友?
他此刻没有背着青锋剑,他的脚步只停了一瞬,便装作若无其事地推开了门。
陆行舟掩上房门,来人还不出声?他动若矫鹰,骤然将站在暗处的人推到墙边,掐住了他的脖颈。那人一点抵抗都没有,干瘪的云被月亮推开,映出了那人的侧脸和亮如金漆的眼睛。他垂着浓密的睫毛,声音微沉:“陆行舟……”
陆行舟怀中的画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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