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刻钟

大漠荒凉,不常有植物生机,直到前些年来了位僧人,带来几株杏树苗,长成后花色粉白微香,被漫天黄沙衬得格外好看。

那时候长子离家,长女出嫁,次子征战,家里的小儿子又常年卧病榻,翟文通偶在三界寺看了这番景象,郁结稍散,便下令在城内遍种杏树,祈愿河西各郡都能幸福安康。

唐莲是在醉仙楼听到这种说法的。

旌旗在酒肆外飘飞,唐莲和张逐拍了拍衣上的飞尘进了酒肆要了几壶米酒入座。唐莲手上还把玩着他刚从地上拾的一枝杏花,全然没听张逐说了些什么,直到提及师父的字眼钻入他耳中,唐莲才眼睛一亮,

“逐哥,你刚刚是说师父来信了?”

张逐从怀里掏出信笺给他,“是仲深来的信,说那位李公子原本找不到你叫嚣着要报复你师父一家,前些日子突然没了动静,在集贤殿见了你师父都躲着走。唐使君带话来问军队什么时候能回去。”

唐莲明白这肯定是翟家帮的忙,想到翟家,他又记起那日翟阙突然扎蛮子的那一匕首,刀法纯熟,丝毫不惧,全然不似他平日里的模样。

“落年,依照惯例,军队大抵是要驻扎半年彻底绝了后患的。但是现下你的身份不同了”

唐莲不解地看着压低声音的张逐等着他解释,

“让你那位小徒弟去打声招呼,就说你病重,让侯将军高抬贵手放你回长安。反正你也确实被那蛮子伤得不轻。”

“我那位小徒弟?”唐莲不懂他突然提翟阙是为什么。

看着唐莲茫然的神色,张逐讶异道,“啊,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翟刺史的续弦夫人,是侯将军的嫡亲妹妹,那位侯大将军,正是翟小公子的亲舅舅。”

“而且我听说那位小公子是顶好说话的人,你开了口,他必定答允。”

唐莲想回家,但是师父也教他有恩必偿,等他真的教会了翟阙一点东西,恐怕才能问心无愧的走。

二人正说着话,店里小二突然上来在他们桌子上放了两坛葡萄酒,打断了谈话,离开前还用手指了指靠窗边的一张桌子,道“二位公子请的。”

唐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窗边的木桌边围坐了两位小少年,皆是衣着不俗,气态华贵,只是二人性子却大不相同,穿玄衣佩剑的那位一看就是个沉稳的人,对上唐莲的视线也只是略略点头致意。

相较之下,旁边穿着柿红如意云纹圆领袍的倒是跳脱多了,伸出手给唐莲打招呼,还拉着穿黑衣的少年往他们这边来。

“时镜夷携裴长嬴见过先生。”

见他们行礼,唐莲回了礼,仍是不明所以,“二位公子是?”

时镜夷不见外地坐在唐莲身侧,裴长嬴那声“失礼”还没说完,就已经被时镜夷拉到了长椅上。

“哦,还没介绍呢,家父是敦煌郡监察使,那位是河西府州司马的独子,裴长嬴。”

被介绍到的裴长嬴冲唐莲和张逐微微点头,唐莲回了礼又问道,“二位公子认得在下?”

“不认得。”

时镜夷端起酒盏小啄了一口,“不过我知道,你是小阙新认的师父吧?”

看着唐莲点头,时镜夷道,“那就是了。我们自小一块长大,顶要好的。那日听他说你待他很好,嘱咐我们遇到你要有礼。”

唐莲听到这话心里一软,他给翟阙授课不过一个时辰,虽然早就听说河西翟家颇重儒释,教导的子孙温雅有礼,但是能做到这种程度,确实是唐莲从未见过的难得。

“师父”,时镜夷帮唐莲斟了一杯酒,和裴长嬴交换了一下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有话不妨直说。”

张逐养伤几日,照理也该去城外的军营复命,眼看着他们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也识相地起身告辞。

看着只剩下他们几人,一直未发一言的裴长嬴这才开口,“就是,劳烦师父帮我们带点东西给小阙。”

“二位公子不方便带吗?”

“哎呀,翟将军因为小阙私自出府又把他禁足了。我们是怂恿的罪魁祸首,最近还是不要去翟府的好,翟将军,看着怪吓人的。”

时镜夷趴在桌子边捶着桌子痛心疾首,“都怪那些蛮子!不然我们偷偷把他接出来,再偷偷送回去,神不知鬼不觉的,这下好了,以后这招又不能用了,又得寻些新法子了,可是翟将军管他会不会太严了一些,小时候还老是小阙带着我们玩,没了他都没意思了,我爹因为那事还把我也骂了一通可是。。。”

裴长嬴眼看他又说起来个没完,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他,从身后掏出一个布袋放到桌子上,

“只是些寻常的果子,劳烦先生了。”

连着几日养伤没去翟府,唐莲原本就打算吃些酒就去的,帮他们带东西也是顺手的事,看着两个少年连连道谢,不禁莞尔,“小事一桩。也多谢你们的酒。”

到了几人告辞将分开时,裴长嬴好像有什么话要跟唐莲说,却被时镜夷大大咧咧拖着走了。

此次翟阙发病,翟府上下的女使下人被侯南春责了一遍,唐莲将到时,翟府行走的下人都安安静静,府里到处都是一片静谧。

知雪领着唐莲过了书房,直奔向映雪阁的卧房,给他低声解释道,

“现下小公子被老爷禁足,卧房都不能出。劳烦先生去卧房授课。”

知雪帮着打开卧房的门时,唐莲看到小少年只着薄薄的单衫,盘腿坐在卧房地上,乌发垂散,神色认真地在玩着什么。

“公子,先生到了。”

翟阙被禁足的几日,闷得分不清白天黑夜,除了知雪和太医,见不到其他外人。

昏暗没有点蜡的房间突然被开了门,正盛的日头洒在门外人的衣衫上,把那人衬得,从里到外,处处都透着亮。

翟阙适应了几秒才起身飞奔向门口,“小师父,你好啦。”

唐莲略一垂眼,瞥见他赤着足,手上到处是染料,用手蹭掉了他手掌上的墨汁,微笑道,“大好了,小公子如何?”

“很好。”

唐莲随着他走进卧房,才看清地上散乱着一叠宣纸,他画的纸鸢被安放在侧,供翟阙摹。

翟阙复又跪趴在地上,垂落的发尖散在了颜料盘里,沾了点朱红。

唐莲看着跪趴在地的小少年,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细嫩的脖颈和手腕不足盈盈一握。衣料的薄纱贴在脚腕处,虚虚掩着系着一枚小铃铛的红绳。

现在的他虚弱又苍凉,全然不似那个决然拿匕首刺蛮子的人。

“画不好,怎么也画不好。”

翟阙皱着眉将细支的毛笔摔在纸面上,而后就索性躺在地上,拿着唐莲的那幅画端详。

隔着薄薄的一层宣纸,翟阙看到一团热烈的红色和青色,他把纸移开,就看到唐莲也半跪了下来,手上拿着一颗火红的果子,

“两位小友托我带给你的。”

翟阙接过抛了几下,烦闷的情绪消散了一点,

“会好吃吗,这是雪山上我们小时候一起种的那棵。今年头遭结果子。”

“涩得很。”唐莲回味道。

说罢冲他展开一只手,“起来吧,地上凉。”

吃完一只涩果子,翟阙终于有心思喊知雪来给他束发,又穿了外衣才规规矩矩坐定在桌前。

唐莲在身后握着他的手,带他一笔一笔描绘,知雪趁势打开了卧房的窗子,照得透亮些,翟阙也罕见地没有阻拦。

“你日日抄佛经,怎么会心不定?”

翟阙慢慢将燕子形状纸鸢的眼睛涂实涂黑,直到透了纸背,他才轻轻开口,

“闷得很。”

“闷得要死。”

“闷得想死。”

唐莲安抚地捉住了他那只在纸上胡作非为的手,压低了声音,“跟我讲讲吧,你平日是怎么偷偷溜出去的?”

翟阙转头看他的眼睛里终于带了点笑意,也悄声道,“从映雪阁出去往南走,有个荒废的小门,被野草藏住了,所以没人记得。但是我还记得。”

语气里尽是藏不住的骄傲和窃喜。

唐莲照例是待够一个时辰就得离开,临走前点了点桌案,翟阙低头一看,才发现那个角落列着唐莲的一行字迹,

“一刻钟。”

他即刻就懂了,一刻钟后支走了下人,偷溜到了小门外。

未出院墙,就遥遥看见晴空下飞着的一只纸鸢,和他画里的是一个模样。

那样静谧炽热的午后,鸟鸣响彻青巷,翟阙坐在小门外的石阶上,他大概此生都不会忘记,狭长的巷子里随风而动的纸鸢,和灵动的白色衣摆。

小师父笑得沉静,像城外三界寺里垂眼浅笑的佛。

他不得不伸手捂住胸口的巨跳,来平复自己的急症或是悸动。

唐莲把纸鸢的那端放到了翟阙手上,他仰头看着那只好像在飞却怎么也飞不走的纸鸢,手上略一施力,竟拽断了引绳。

直到断了线的纸鸢飘远,翟阙才回过神来,心虚地望向靠着墙的唐莲。

唐莲走过来,拨开了翟阙紧握的手,白瘦的手心就露出了一道细细的血印。

他拂了唐莲的好意,怕他怪罪,唐莲张口却是,

“你不是有把匕首吗?白白痛一下。”

翟阙愣了一瞬才回道,“被缴了。”

“那把匕首的刀鞘很漂亮,可惜了。”

翟阙看人没有怪罪,眉飞色舞道,“那年我长姐猎了第一张狼皮做了两把刀鞘,央父亲选了祁连背后的寒钢做的刃,她一把,我一把。”

他摸了摸刀鞘上嵌的那枚鸽血红的宝石,十分怜惜道,“这颗宝石还是大哥差人送回家的,只有一颗,长姐让给了我。”

“那她一定最疼你了。”

“是。”

“你长姐呢?”

“嫁人了,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不能常见吗?”

翟阙摇了摇头,“山高路远。”

唐莲怕再说惹人伤心便止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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